云州城东,那道灰白色的、由水泥模块临时构筑的壁垒,如同一条狰狞的伤疤,却也成了守军眼中最坚固的盾牌。新鲜的水泥在寒风中迅速硬化,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略带石灰味的气息,与战场上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硝烟味道。
“快!热水!金汁!礌石!都给老子堆上去!”守将王贲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亲自指挥士兵将守城器械疯狂地堆砌到新筑的壁垒之上。滚烫的热油、恶臭的金汁(煮沸的粪便尿液混合毒物)、沉重的石块,被守军奋力倾倒、推下。刚刚攀附上壁垒的北狄士兵惨叫着跌落,被烫熟皮肉,被毒液腐蚀,被乱石砸成肉泥!
水泥壁垒的坚固远超他们的想象!北狄士兵惯用的攀爬钩爪难以嵌入这坚硬如石的表面,云梯搭上去也极易滑落。而守军依托这快速成型的高墙,居高临下,杀伤效率倍增!原本岌岌可危的缺口,竟在短时间内变成了一道令北狄人头痛的死亡线!
城外的雅丹气得几乎吐血!他眼睁睁看着唾手可得的破城机会,被那诡异的“灰泥”和谢云停那疯子般的冲锋硬生生搅黄!更让他心惊的是,那灰泥不仅堵住了缺口,甚至还在不断加高加固!几个侥幸冲到壁垒下的北狄士兵试图用刀斧劈砍,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反被墙头倾泻的滚油浇了个透心凉!
“投石机!给我集中!砸!砸烂那堵灰墙!”雅丹歇斯底里地咆哮。他意识到,不摧毁这堵墙,云州城就成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而大胤后续的援兵和物资会源源不断涌来!
笨重的北狄投石机在号令下艰难调整方向,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新筑的水泥壁垒!
“轰!” “轰!” 沉闷的撞击声不断响起,碎石飞溅!壁垒剧烈震动,刚凝结不久的水泥表面被砸出一个个浅坑,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每一次撞击,都让壁垒后的守军心头一颤!
“顶住!水泥能抗住!”江砚站在壁垒后方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声音穿透轰鸣,冷静得可怕。他死死盯着被投石机重点照顾的区域,手中令旗挥舞:“工部匠户!预备队!立刻修补!用快凝砂浆填缝!快!”他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事先准备了大量用细沙、少量水泥和特殊速凝剂调制的砂浆。
数十名匠户和民夫冒着被流矢和碎石击中的危险,抱着装满砂浆的木桶,如同蚂蚁般冲向被砸出坑洼裂纹的壁垒。他们动作娴熟,用特制的抹刀迅速将粘稠的砂浆填入缝隙和坑洞。砂浆接触到受损的水泥和空气,同样以惊人的速度变硬、固结,将破损处牢牢“焊死”。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一个老兵看着刚刚被砸出脸盆大坑、转眼就被灰泥糊平的地方,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水泥,不仅能快速筑墙,还能像活物一样“愈合”伤口!
雅丹看着那堵在投石轰击下虽伤痕累累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在“自我修复”的灰墙,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到底是什么妖法?!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筑城材料!他麾下士兵的士气,也在这种徒劳的轰击和守军顽强的抵抗下,开始悄然滑落。
与此同时,靖国公秦烈指挥的大胤主力中军,已趁着谢云停搅乱战场和北狄注意力被水泥壁垒吸引的空隙,成功推进到云州城下,与守军取得了联系,更多的兵员和物资开始通过相对安全的南门和西门进入城内,云州城的防御力量正在快速增强!
城内的压力稍减,江砚的目光却更加阴沉。他没有忘记石锁倒在自己脚下时那青黑的脸和最后划下的那个模糊的“魏”字。那支淬毒的冷箭,绝非战场流矢!有人要趁乱取他性命!
他暂时压下翻腾的怒火,走到石锁的遗体旁。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匠户,此刻安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凝固着痛苦和一丝未解的焦急,胸口那支淬毒的狼牙箭已被取下,但伤口流出的血依旧是诡异的暗黑色。几个相熟的匠户红着眼睛守在一旁。
“江大人……”一个老匠户哽咽道,“石锁他……他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就……”
江砚蹲下身,仔细检查石锁的双手。那是一双典型的匠人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划痕,指甲缝里塞满了灰色的水泥粉末。他的衣服是普通的粗布民夫服,沾满了泥灰和血迹。看起来毫无异常。
江砚的目光最终落在石锁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粗布工具袋上。他小心地解开袋子,里面是几件常用的泥瓦匠工具:抹刀、线坠、小凿子……都很普通。但当江砚的手指触到袋底时,却摸到了一小块硬物。他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攥在手心,然后缓缓站起身。
“石锁是为救本官而死。”江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厚葬,抚恤加倍。家中若有老小,工部养之。”
“谢大人!”匠户们感激涕零,纷纷跪下。
江砚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走到无人处,他摊开手心。那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钱。并非市面上流通的制钱,而是前朝旧币,边缘被刻意磨得锋利。铜钱上,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影”字。
江砚瞳孔微缩。前朝旧币,磨利边缘可做暗器或记号,加上这个“影”字符号……这绝非普通匠户该有的东西!石锁的身份,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他替自己挡箭,究竟是出于本能的忠诚,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任务?那个“魏”字划痕,是确有所指,还是临死前无意识的动作?
线索如同乱麻,却都隐隐指向帝都那深不见底的漩涡。魏忠!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缠绕上江砚的心头。这老阉狗的手,竟然能伸到千里之外的北疆战场!其势力之深、用心之毒,令人胆寒!
“江侍郎!”一个略带沙哑却清越的女声打断了江砚的沉思。
江砚迅速将铜钱收起,抬头望去。只见林晚照一身素净的医者布裙,外罩一件半旧的棉甲,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霜,却掩不住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关切与坚定。她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风尘仆仆的药童,背着沉重的药箱。
“林姑娘?你怎么来了?!”江砚难掩惊讶。云州已是前线,危险重重。
“听闻云州告急,伤者无数,药堂人手不足,我便随京中第二批援医队伍来了。”林晚照快步走到江砚面前,目光敏锐地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和袖口沾染的暗色血迹(石锁的血),“你受伤了?”
“我没事。”江砚下意识地侧了侧身,避开她关切的目光,“是…一位同僚的血。”
林晚照微微蹙眉,显然不信,但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她目光扫过周围忙碌的士兵和匠户,以及远处那道伤痕累累却巍然耸立的水泥壁垒,眼中闪过一丝惊叹:“这便是水泥所筑?当真…神乎其技!听闻是你亲自押运指挥?”
“分内之事。”江砚语气平淡,但看着那道在战火中屹立、挽救无数生命的灰墙,心中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这泥潭里挣扎出的“烂泥巴”,此刻正承载着青云之志。
“水泥之功,利国利民,更救此城于危难,实乃大功德。”林晚照由衷赞道,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忧虑,“不过,我进城时,听闻安远侯世子……谢云停将军,率孤军冲阵,搅乱敌营,虽立下大功,但麾下伤亡惨重,他本人也受了伤?”
提到谢云停,江砚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想起谢云停冲入城门时那怨毒的目光和冰冷的话语。石锁的死,那支淬毒的冷箭,与谢云停是否有关?还是魏忠借刀杀人的另一环?
“谢将军勇猛,令人钦佩。”江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此刻应在城中治伤休整。”
林晚照敏锐地捕捉到了江砚语气中那一丝极淡的疏离与冷意。她冰雪聪明,联想到帝都的种种传闻和谢云停对江砚的敌意,心中了然。她轻轻叹了口气:“刀兵无眼,人心更险。江侍郎,你身处旋涡中心,定要……万分小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与之前赠予江砚一模一样的白玉小瓶,“这瓶‘清心护元丹’,虽非解毒圣品,但能固本培元,抵御寻常瘴疠邪毒,你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江砚看着那熟悉的玉瓶,又看了看林晚照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微暖。他郑重接过:“多谢林姑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一名传令兵滚鞍下马,冲到江砚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惶:“禀侍郎!北狄大军异动!雅丹将投石机后撤,集中了数千重甲步兵和攻城锤,正朝我们东门新筑的壁垒压来!看架势,是要不计代价,硬生生撞开我们的墙!”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投石机远程轰击,水泥尚能修补抵挡。但若是重甲步兵顶着盾牌,用攻城锤近距离持续撞击同一个点……再坚固的壁垒也经不起这般消耗!尤其水泥完全达到最高强度尚需时日!
江砚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真正的考验,来了!
“传令!所有匠户、民夫预备队,全部集中到壁垒后方!准备修补材料!弓弩手、滚木礌石队,给我盯死攻城锤!火油准备!”江砚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慌乱。他转向林晚照,语速极快:“林姑娘,此地危险,速去伤兵营!”
林晚照却坚定地摇头:“伤兵营自有安排。此处若破,伤兵营亦不能存!我略通医道,更知毒物,或许……能帮上忙。”她的目光扫过城墙下堆积的北狄尸体和空气中弥漫的诡异气味,意有所指。
江砚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坚持:“好!跟紧我!”他转身,大步走向那灰白色壁垒的最高点。寒风卷起他青衫的衣角,猎猎作响。腰间的御赐金牌冰冷沉重,怀中的两个白玉小瓶却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远处的地平线上,北狄的重甲步兵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沉重的攻城锤在士兵的推动下,如同洪荒巨兽的獠牙,缓缓逼近。大地在铁蹄和脚步下微微震颤。
云州城东,这道由泥潭中诞生的青云之基,即将迎来最残酷的撞击。
而城内的某个角落,刚刚包扎好伤口、灌下一碗烈酒的谢云停,听着亲兵汇报北狄主攻东门壁垒的消息,染血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他挥退了亲兵,独自走到窗前,望着东门方向升起的滚滚烟尘,眼神幽暗如同深潭。
“撞吧……狠狠地撞……”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冰凉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江砚,本世子倒要看看,你那堵泥巴墙,能扛多久?等你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寒光,剩下的话语湮没在唇齿间,只剩下无声的杀意。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暗处的冷箭与明处的刀锋,都已悄然对准了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