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多关注他的学习。”杨慕初轻声说。
短暂的沉默。谈乃仁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今天没扎头发,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脸更小了。
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天没休息好。
“这几天都在家休息?”他问。
“嗯,看看书,备备课。”
“脚受伤了还备课?”
“闲着也是闲着。”
对话干巴巴的,像秋天的枯叶,一碰就碎。
谈乃仁不是善于闲聊的人,杨慕初则因为紧张而词穷。两人就这样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
杨慕初看了一眼屏幕,还是母亲。她犹豫了一下,挂断。
但电话很快又打来。再挂断,再打来。固执的,不容拒绝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谈乃仁看着她:“不接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杨慕初说着,准备关机。
但电话又响了。这一次,她不小心按到了接听键,母亲尖锐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冲出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杨慕初!你敢挂我电话?翅膀真硬了是吧?我告诉你,那五千块钱不够!你弟弟要报个什么培训班,还要三千!你赶紧再转过来!”
本来杨母觉得这个月多得五千可以了,可是刚刚儿子打电话来说国庆去玩,没钱了。
杨慕初的脸瞬间煞白。她想捂住听筒,但已经来不及了。谈乃仁就坐在对面,听得一清二楚。
“妈,我现在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是在家躺着吗?动动手指的事!快点,我等着用!”
“我……我明天转给您。”
“明天?我等不及!现在就转!”
杨慕初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她能感觉到谈乃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但带着探究。
那种被人窥见最不堪一面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她。
“好,我现在转。”她咬着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挂了电话,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杨老师。”谈乃仁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你母亲知道你脚受伤了吗?”
杨慕初点点头。
“她问过你的伤势吗?”
她沉默了。
谈乃仁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握着手机微微颤抖的手指。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庭。父母尽管工作忙,可是不管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总让他很富足。从小奶奶把他带大,奶奶更是对她如珠似宝。
奶奶总是说:“小仁,你要好好的,奶奶就放心了。”他受伤退伍时,奶奶哭了一整夜,然后擦干眼泪说:“没事,回来就好,奶奶养你。”
可是眼前这个姑娘,脚受伤了,家人关心的不是她的伤,而是让她去相亲,向她要钱。
这不合理。他想。父母听见女儿受伤,第一反应不该是这样。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处境——三十五岁,未婚,奶奶催婚,同事介绍,领导关心。每个人都觉得他该成家了,每个人都给他安排相亲,每个人都用或明或暗的方式提醒他:你该结婚了。
就像她母亲催她去相亲一样。
一种荒谬的共鸣感,在这个雨天的出租屋里,悄然滋生。
如果……如果他们合作呢?
他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婚姻,来应对那些无休止的催婚和试探;她需要摆脱家庭的索取,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
协议结婚。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可以给她提供庇护,给她一个名正言顺拒绝家庭索求的理由;她可以给他一个清静,让他不再被催婚困扰。
很合理。很公平。
可是……
他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侧脸,肩膀微微颤抖,像秋雨中瑟缩的落叶。她很脆弱,但也很坚韧;她很无助,但从未真正屈服。
如果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她会怎么想?会觉得被侮辱吗?会觉得他在趁人之危吗?
他不敢确定,毕竟他这样确实不适合结婚。而且他们年龄相差太大了。
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杨老师,”他最终只是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
杨慕初抬起头,眼眶微红,但没哭。她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谢谢谈书记,我没事。”
没事。她总是说没事。
就像他当年在病床上,对奶奶说“我没事”一样。
都是逞强。都是把苦往肚子里咽。
谈乃仁站起身:“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斯礼的学习,就拜托你了。”
“我会尽力的。”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床边,背挺得很直,但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单薄得像一张纸,一阵风就能吹走。
“药膏记得按时擦。”他说。
“嗯。”
门轻轻关上了。
杨慕初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房间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类似雪松的气息。
桌上的果篮很精致,纸袋里是几本英文原版小说,都是她喜欢的类型。
他记得。他记得她喜欢看英文小说。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他是领导,关心下属,合情合理。他是谈斯礼的叔叔,希望老师多关照侄子,也说得过去。
仅此而已。
她拿起手机,给母亲转了三千块钱。余额变成了五千四百元。
离那个小房子的梦想,又远了一步。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
楼下,谈乃仁坐进车里,没有立刻离开。
他透过车窗,看向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雨丝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让那个窗口变得模糊不清。
他想起她接电话时苍白的脸,想起她说“我没事”时勉强的笑容,想起她房间里简朴到近乎寒酸的陈设。
还有那个荒谬的、却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协议结婚。
如果提出来,她会答应吗?
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不是因为心动,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和一种想要伸出援手的冲动。
这很危险。他知道。
可是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回去了。
就像这场秋雨,一旦开始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窗口,对司机说:“走吧。”
车子缓缓驶入雨幕,消失在湿漉漉的街道尽头。
而三楼的窗前,杨慕初站在那里,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远去,直到尾灯完全看不见。
雨还在下。
这个秋天,好像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