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翻了个身,胳膊肘磕在床沿上,疼得一激灵。
醒了。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张巴掌大的脸。
阮青青坐在床边的马扎上,双手托着下巴,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
“有病?”林东坐起来,抓过背心往身上套,遮住那一身腱子肉,“大清早坐这儿当望夫石?也不知道叫醒我。”
阮青青没动,还是那个姿势。
她眼底泛着青黑,显然是一宿没睡踏实,但这会儿精神头却足得很。
“我不叫。”她摇摇头,几缕碎发跟着晃荡,“你打呼噜。”
“嫌吵?”林东穿好裤子,下床找拖鞋。
这破旅馆的拖鞋也不知被多少人穿过,底儿都磨平了。
“不吵。”阮青青把脸埋进掌心里,闷声闷气地笑了一下,“听着踏实。这里……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听见你打呼噜,我就知道屋里还有个活人,还有人能喘气。”
林东动作一顿。
这丫头,是在那个只有四面墙的死寂里怕惯了。
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估计都能吓得半死。
他没接话,这话题太沉,不适合大早上聊。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用橡皮筋绑着电池盖的小灵通。
按亮屏幕,上面显示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潘华那孙子打的。
林东回拨过去。
“爹!我的亲爹哎!”听筒里潘华的大嗓门炸得跟破锣似的,“这都几点了?太阳晒屁股了!我在车站喂蚊子喂了半小时!”
“急着投胎?”林东夹着电话,去卫生间接水刷牙,“大运路那个报刊亭,二十分钟到。少废话,挂了。”
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林东掬了捧凉水扑在脸上。爽。
洗漱完,林东提起地上的双肩包。
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服,加上阮青青给的那套新洗漱用品。
“走吧。”林东站在门口,回头看还在发愣的阮青青,“还坐那儿干嘛?真打算给我守灵?”
阮青青这才回过神,慌忙站起来,把那几张港币和零钱胡乱塞进帆布包里,小跑着跟上来。
出了旅馆大门,热气扑面而来。
路上的摩托车轰鸣声、小贩的叫卖声、远处工厂的机器声,瞬间把两人裹挟进去。
林东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大。
阮青青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快到大运路口的时候,林东突然停下脚步。
阮青青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他后背上。鼻子酸得差点掉眼泪。
“怎么了?”她揉着鼻子问。
林东转过身,把双肩包往单肩一挂,那只空出来的手伸到阮青青面前。
“手给我。”
阮青青愣住。这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
“干嘛?”
“牵着。”林东语气硬邦邦的,不容置疑,“待会儿见了潘华,你别说话,就跟着我笑。要是他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女朋友。”
阮青青脑子里嗡的一声,脸颊瞬间烫得厉害。女朋友?这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为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手背在身后,绞着衣角。
林东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直接抓过她的手。那手又软又小,在他掌心里显得更是没二两肉。
“那小子属泰迪的,见着漂亮娘们就走不动道。”
林东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别乱动,“你长这样,我不说是自己人,那孙子肯定得起歪心思。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在这地界,朋友妻不可欺,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
是为了保护她。
阮青青心里那点羞涩瞬间化成了蜜糖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泡。
她没再挣扎,顺从地任由林东牵着,甚至反手扣住了他的虎口。
“好。”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都听你的。”
林东斜了她一眼。这会儿倒是乖顺得像只猫。昨晚也没见这么听话。
两人手牵手拐过街角。
报刊亭旁边,潘华正跨在摩托车上抽烟。
地上一地的烟屁股。看见林东过来,他刚把烟头扔地上准备踩灭,视线往下一移,定住了。
两只手。
十指相扣。
潘华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连那句“怎么才来”都卡在嗓子眼没出来。
他又往上看,看见了躲在林东身后半个身位的阮青青。
昨天在夜总会V888包厢里,灯光昏暗,加上后来打架乱糟糟的,他没看太清。
这会儿大白天的,阮青青虽然没化妆,但这身段,这脸蛋,比昨晚那是只强不弱。
这不是那个被豪哥点名要的极品妞吗?
“卧槽!”潘华摘下头盔,狠狠揉了揉眼,“东子,你……你们……”
林东把阮青青往怀里一带,下巴一扬,满脸的得意劲儿藏都藏不住。
“叫嫂子。”
潘华咽了口唾沫,竖起大拇指:“牛逼。真牛逼。我还以为你昨晚吹牛逼呢,合着真给拿下了?这一晚上没少折腾吧?”
阮青青脸红得快要滴血,往林东身后缩了缩。
“闭上你那张喷粪的嘴。”林东抬腿虚踹了潘华一脚,“这是正经姑娘。别拿你那一套往这儿套。”
潘华嘿嘿直乐,也不躲。“懂,懂。正经姑娘才好,玩着带劲。”
“还废话?”林东瞪他。
“不说了不说了。”潘华赶紧打住,发动摩托车,“走吧,带你们去吃顿好的,算是给嫂子赔罪,也给东子接风。”
“不用。”阮青青突然开口。
她从林东身后探出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帆布包的带子。
“今天我请。”她鼓起勇气,看着潘华,“昨天多亏了林东……还有你帮忙。这顿饭必须我请。”
林东眉头一皱:“你有钱烧得慌?那钱留着交房租不行?吃什么大餐,路边摊对付一口得了。”
他是知道阮青青底细的。那一叠港币看着多,那是拿尊严换来的。用来吃喝挥霍,他不乐意。
“不行。”阮青青态度异常坚决,甚至带了几分倔强。
“你们救了我的命。要是连顿饭都不请,我成什么人了?钱没了可以再挣,但这顿饭不吃,我心里过不去。”
她看向林东,那双眼睛里水汽蒙蒙的,却透着一股子执拗。
“就当是……散伙饭。”
林东心里一堵。
散伙饭。
这三个字听着真他妈刺耳。
“行行行,听你的。”
潘华最见不得女人这副样子,赶紧打圆场,“既然嫂子发话了,那咱们就不客气了。去哪吃?洪福酒家怎么样?那可是咱们厚街数一数二的馆子。”
林东本来想拒绝,那种地方一道菜顶普通工人半个月工资。
但看着阮青青那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走吧。”林东松开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既然你要当冤大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待会儿别心疼钱包。”
阮青青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不心疼。”
洪福酒家。
这里的装修在这个年代算得上金碧辉煌。
云文石地面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服务员都穿着整齐的制服,看人先看鞋。
林东三人这一身行头,T恤牛仔裤加帆布鞋,跟这环境格格不入。
服务员虽然没明着赶人,但那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阮青青没露怯。
她径直走到前台,也不看菜单,直接点了招牌的烧鹅、清蒸石斑,又要了一瓶五粮液。
那一叠港币拍在桌上的时候,服务员的白眼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
包厢里。
酒过三巡。
阮青青平时滴酒不沾,今天却破了例。
那高度数的白酒,她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辣得直咳嗽也不停。
林东拦了几次没拦住,索性由着她。
“林东。”阮青青脸颊酡红,手里晃着酒杯,半趴在桌子上看他,“你说……你要去厂里上班了?”
“嗯。”林东夹了一块鹅肉,“不去上班难道喝西北风?”
“那你……还会来找我吗?”阮青青问得很小心,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林东放下筷子,看着她那副醉眼朦胧的样子。
这丫头喝醉了比平时胆子大多了。
“找。”林东把她的酒杯夺下来,“只要你不嫌我烦,我天天晚上翻墙去找你。”
“真的?”
“比真金还真。”
“骗子。”阮青青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这眼神没半点杀伤力,反倒像是钩子,“你要是敢不来……我就去你们厂门口拉横幅,写上‘林东始乱终弃’。”
潘华在旁边刚塞进嘴里的一块鱼肉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潘华剧烈咳嗽着,脸涨成了猪肝色,“我说二位,能不能顾及一下单身人士的感受?这饭还能不能吃了?”
他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烟盒。
“你们先聊,我出去透口气。再待下去我得得糖尿病。”
潘华推门出去。
林东看着阮青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这丫头,也就是借着酒劲才敢这么撒野。
走廊上。
潘华点燃一根烟,靠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这酒楼的冷气太足,吹得人头皮发麻。
正抽着,楼梯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走了上来。
为首的那个,地中海发型,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金链子,手里夹着雪茄,正满脸堆笑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陈海鹏。
潘华手一抖,烟灰落在裤子上。
真是冤家路窄。以前他在陈海鹏的厂里干过几天,因为顶撞工头被开了,当时陈海鹏还指着鼻子骂他是废物。
这要是撞上了,免不了一顿羞辱。
潘华赶紧把烟头掐灭,转身就往回溜。
回到包厢,潘华脸色有点不自然。
“怎么了?见鬼了?”林东看他那一副做贼心虚的样。
“碰见个不想见的人。”潘华摆摆手,“差不多了吧?该撤了。下午还要去宿舍报到,晚了宿管大妈不开门。”
林东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阮青青。她似乎有点上头,正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布上画圈圈。
“行。走。”
林东过去把阮青青扶起来。她身子软得像面条,大半个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我送你回去。”林东在她耳边说。
阮青青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大眼睛:“不……不用。我不回去。”
“不回去去哪?睡大马路?”
“去厂里。”阮青青大着舌头说,“今晚……今晚我值夜班。直接去厂里就行。”
林东皱眉。这都喝成这样了还值班?
“你这样能上班?机器把你卷进去怎么办?”
“没……没事。”阮青青推开林东,努力站直身体,虽然还在打晃,“我就坐那儿看着……不动机器。要是旷工……全勤奖就没了。”
林东心里一阵发酸。为了那点全勤奖,这丫头真是拼了命。
“行吧。那我送你去厂门口。”
“不用!”阮青青反应很大,猛地摆手,“我自己坐车。我们厂……不让外人靠近。保密。”
又是那个蹩脚的借口。
林东没拆穿。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看到的一面,尤其是这种狼狈的时候。
三人走出洪福酒家。
夜风一吹,阮青青清醒了不少。她站在台阶下,看着林东。
“那……我走了。”
林东把手插进兜里,摸到那几百块钱。想掏出来给她打车,又怕伤了她自尊。
“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短信。”
阮青青点头。她没动,只是看着他。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突然,她往前跨了一步。
踮起脚尖。
双手攀上林东的肩膀。
在那张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重重地印了一下。
没有任何技巧,只是简单的触碰。带着酒气,带着温热,带着不管不顾的决绝。
林东僵住了。
潘华吹了声口哨,转过身去数地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错愕和阴沉。
“青青?你怎么在这儿?”
台阶上,陈海鹏正站在那里,手里那根雪茄烧了一半。他本来是约了客户吃饭,结果被人放了鸽子,正一肚子火没处撒。
这一出门,正好撞见自己刚花五万块包下来的女人,正抱着个穷小子啃得难舍难分。
陈海鹏的脸瞬间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