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鹏的脸绿得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
旁边一个小个子西装男凑到他耳边,手挡着嘴,嘀咕了几句。
陈海鹏那张原本阴云密布的脸,肉眼可见地变了颜色。
惊讶,疑惑,最后变成了某种商人在菜市场看见极品五花肉时的算计。
他把手里那截抽了一半的雪茄扔在地上,昂贵的皮鞋尖碾上去,左右转了两下。火星子灭了。
“小兄弟。”陈海鹏往前跨了一步,那身肥肉跟着颤了颤,“哪儿人啊?”
林东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顺势把阮青青往身后拨了拨。
这胖子满面红光,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能栓狼狗,除了伙夫就是暴发户。
“英雄不问出处。”林东下巴微抬,眼皮半耷拉着,“川渝的。有何贵干?”
陈海鹏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那双绿豆眼透着精光。
“川渝好啊,出猛将。听说昨晚吴江是你放倒的?”
吴江。那个V888包厢里最能打的保镖。
据说在虎门地下黑拳场打过三年,昨晚被林东一脚踹断了三根肋骨,这会儿还在厚街医院骨科躺着哼哼。
“那是这小子?”陈海鹏身后的保安队长有些不信。
这林东看着瘦瘦高高的,除了那股子桀骜劲儿,不像是个练家子。
“是不是,你试试?”林东瞥了那个保安队长一眼。
队长是个平头,一脸凶相,穿着紧身黑T恤,肌肉把布料撑得快炸开。
听到这话,脖子上青筋暴起,刚要往前冲,被陈海鹏伸手拦住了。
“误会,都是误会。”陈海鹏笑得像尊弥勒佛,“小兄弟身手不错。我这人最惜才。吴江那废物要在医院躺仨月,我身边正好缺个人。怎么样?跟着我干?一个月给你开这个数。”
他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岔开。五千。
在这个普工底薪只有几百块的年代,五千块是巨款。
林东看着那只肥厚的手掌。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手背上长着黑毛。
“没兴趣。”林东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不给猪看家护院。”
空气瞬间凝固。
陈海鹏的笑僵在脸上。周围几个穿西装的小弟倒吸一口凉气。
在厚街,还没人敢这么跟陈老板说话。
“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保安队长终于忍不住了。
一步跨到林东面前,手指头差点戳到林东鼻子上,“知道这是谁吗?陈老板看得起你才给你口饭吃!你也就是个懂点拳脚的盲流,装什么大尾巴狼?”
林东看着那根指头。很想给它掰折了。
但他忍住了。阮青青还在身后,要是真动起手来,这么多人,难免会误伤。
“把你的爪子拿开。”林东语气平淡,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有,让你老板以后离她远点。再让我看见他纠缠,下次断的就不止是肋骨。”
说完,他反手扣住阮青青的手腕,转身就走。
保安队长气得哇哇乱叫,招呼身后的人就要上。
“住手!”陈海鹏吼了一嗓子。
众人停下。
“让他走。”陈海鹏看着林东挺拔的背影,摸了摸满是肥油的下巴。
“有点意思。是匹烈马。这种人,驯服了才好用。就你那两下子,十个绑一块都不够他打的。别上去丢人现眼。”
保安队长憋得脸红脖子粗,“老板,这小子太狂了!不废了他,以后咱们在道上怎么混?”
“混个屁。”陈海鹏啐了一口,“现在是法治社会,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你当还是十年前?动动脑子。只要他在莞城,早晚得求到我头上。”
……
路边。热浪滚滚。
林东招手拦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
“刚才那死肥猪是谁?”林东拉开车门,把阮青青塞进去。
阮青青低着头,不敢看林东。
“以前……认识的一个老板。想让我去他厂里干活,我不愿意。”
半真半假。
林东没深究。
这世道,漂亮女人总会被几头猪惦记。
“以后看见他绕着走。”林东关上车门前嘱咐道,“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出租车喷出一股黑烟,走了。
林东站在路边,左右看了看。
“潘华!给老子滚出来!”
路边的绿化带后面,一个脑袋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
潘华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脸讪笑地跑过来。
“哎呀,肚子疼。刚才突然闹肚子,找厕所去了。”
潘华捂着肚子,装模作样地哼哼,“怎么样?搞定了?”
“搞定你大爷。”林东踹了他屁股一脚,“刚才那帮人围上来的时候,你怎么不闹肚子?”
“那不是怕给你添乱吗?”潘华嘿嘿直乐,“我这是保存有生力量。走走走,回厂里。宿舍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
宏远电子厂。
几栋灰扑扑的厂房趴在地上,像几头巨大的怪兽,烟囱里冒着黑烟。
机器的轰鸣声隔着几百米都能听见。
潘华确实有点门道,或者说是这厂里太缺人。
填了张表,交了两张照片,连身份证都没细看,人事部的文员就扔给林东一套灰蓝色的工服和一个工牌。
“明天早上六点上班。迟到扣十块。”
宿舍在厂区最后面。一栋六层高的红砖楼,外墙皮脱落得像得了皮肤病。
推开306的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味,还有一股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馊饭味。
这味道简直能当生化武器。
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摆了三张上下铺。地上到处都是垃圾,泡面桶堆成山。天花板上的风扇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叫。
“条件是艰苦了点。”潘华有点不好意思,把林东领到靠窗的一个上铺,“但不用交房租啊。而且水电免费。”
林东把包往床上一扔。床板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板,稍微用力就往下陷。
“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林东皱眉。
“大家都这么住。”潘华已经脱了鞋,盘腿坐在下铺,“习惯就好了。为了挣钱嘛,不寒碜。”
林东爬上床。被褥都没有,只能枕着双肩包。
夜里。
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开交响乐会。还有磨牙的,说梦话的。
林东翻来覆去。
热。
没有空调,那把破风扇转出来的全是热风。身上黏糊糊的,像是裹了一层油。
他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阮青青那个有着淡淡香味的小房间。还有那张虽然小但很软的床。
由奢入俭难啊。
这就叫报应。
装什么大尾巴狼,非要说什么男人要有骨气。
现在好了,骨气有了,觉没了。
……
第二天。
凌晨五点。
走廊里传来刺耳的铃声,像防空警报。
“起床!起床!”宿管大爷拿着根铁棍敲着楼梯扶手,当当当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疼。
林东被潘华拽了起来。
“快点!去晚了抢不到水龙头!”
洗漱间里像打仗。几十号光膀子的男人挤在水槽前,地上全是污水。
六点。车间。
流水线启动。
林东被分配在插件拉。负责把一个芝麻大小的电阻插进电路板的孔里。
动作很简单。
拿,插,放。
但要快。
传送带的速度很快,稍微慢一点,电路板就堆积起来。
线长是个中年妇女,更年期提前那种,手里拿着个本子,谁要是慢了就站在谁身后骂。
“手断了?快点!别磨洋工!”
林东手指头都快僵了。
两个小时过去。
尿急。
“我要上厕所。”林东举手。
潘华在对面拼命给他使眼色。
线长走过来,眉头拧成死结。“刚上班两小时就上厕所?懒驴上磨屎尿多。憋着!”
“憋不住。”林东把手里的电路板一扔,“膀胱炸了算工伤吗?”
“去一次扣五块!限时五分钟!”线长吼道。
林东没理她,直接走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线长在他工位上贴了张罚款单。
中午十二点。
铃声终于响了。
所有人像是饿死鬼投胎,扔下工具就往食堂冲。
林东慢了一步。
等到他排到窗口的时候,不锈钢盆里只剩下一点菜汤和两片烂菜叶子。米饭也没了。
“没了?”林东敲了敲玻璃。
打饭的大妈一脸横肉,“没了就是没了。谁让你来得晚?爱吃不吃。”
林东看着那点猪都不吃的菜汤。
这他妈是把人当牲口养。
他转身出了食堂,在小卖部买了包泡面干嚼。
下午七点。下班。
林东以为结束了。
潘华拉住他,“干嘛去?还有一个小时吃饭,八点接着加班。加到十二点。”
“还加?”林东把工牌扯下来,“这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使唤吧?”
“加班才有钱啊。”潘华苦口婆心,“底薪才六百,不加班喝西北风啊?大家都抢着加呢。”
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一点。
林东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手指头因为长时间重复动作,还在不自觉地抽搐。
六个大老爷们挤在屋里,汗臭味发酵了一天,更加浓郁。
潘华倒头就睡,一分钟不到就打起了呼噜。
林东坐在床上,点了一根烟。
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这就是潘华说的遍地黄金?这就是现实?
这根本就是个巨型绞肉机,把人的尊严、梦想、体力全部搅碎,最后变成老板口袋里的钞票。
他林东是来闯荡江湖的,不是来当零件的。
……
第二天清晨。
五点。铃声再次响起。
潘华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厕所放水。
林东没动。
等潘华出了门,他迅速翻身下床,把那几件衣服塞进双肩包。
提起包。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绝望气息的宿舍。
走人。
厂门口的保安还在打瞌睡。林东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很新鲜,没有那股子机油味。
林东找了个公用电话,给潘华拨了过去。
“喂?谁啊?”潘华那边全是水声。
“我。”
“东子?你去哪了?线长正点名呢!”
“走了。”林东叼着烟,看着初升的太阳,“这福气我消受不起。你自己留着享用吧。”
“卧槽!你跑了?那我怎么办?”
“你先在那儿苟着。”林东吐出一口烟圈,“等兄弟我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开着大奔去接你。到时候把那线长的脸打肿。”
挂了电话。
林东站在十字路口。
往哪走?
身上还剩四百多块钱。那是阮青青给的“高利贷”。
不能回那个小旅馆。没脸。
刚吹完牛逼说要进厂赚大钱,这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就灰溜溜地回去了,阮青青那丫头不得笑死?
找工作。
人才市场。
人山人海。
“招普工,十八到二十五岁,吃苦耐劳。”
“招保安,退伍军人优先。”
“招服务员,女性,形象好气质佳。”
林东转了一圈。
学历?不要。大学生?不需要。
这里只认体力,只认听话。
他这张大学文凭,在这儿还不如一张暂住证好使。
日落西山。
肚子饿得咕咕叫。
林东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看着手里剩的一半矿泉水。
有点迷茫。
这就是社会吗?这么硬。
天黑了。
总得找个地儿睡觉。
林东在巷子里找了个还没挂牌的小旅馆。比阮青青住的那个还破。
十五块钱一晚。没窗户,只有个排气扇。
躺在发霉的床单上,林东看着天花板发呆。
不行。
不能就这么认怂。
一定有别的路。
就在这时,兜里的小灵通震了起来。
嗡嗡嗡。
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东摸出来一看。
阮青青。
他犹豫了一下。接,还是不接?
接了说什么?说自己是个逃兵?
最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声音有些沙哑。
“林东?”听筒里传来阮青青特有的软糯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你在哪呢?怎么打你电话一直占线?”
“在……在外面办事。”林东撒谎不脸红,“怎么了?想我了?”
“少贫。”阮青青没接他的茬,“我有个事儿问你。你是不是不想在厂里干了?”
林东心里咯噔一下。这丫头有千里眼?
“你怎么知道?”
“潘华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一大早就提桶跑路,连工资都没要。”
林东老脸一红。潘华这大嘴巴,回头必须缝上。
“那个破厂,不是人待的。”林东强行挽尊,“我有更宏伟的计划。”
“行了,别在那儿宏伟了。”阮青青语气变得正经起来,“我这边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工资高,还自由,就是……有点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