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夜总会的休息室里烟雾缭绕。
姜莹指间夹着根细长的女士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她没坐沙发,而是靠在贴着劣质墙纸的墙壁上,双臂环抱,眉头锁成个川字。
“陈海鹏刚才找我了。”
姜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喷在阮青青脸上。
阮青青没躲。她正低头整理着那堆刚换下来的金色亮片裙,手指在粗糙的亮片上划过,有点疼。
“找你干嘛?”
“找你那个小情郎。”
阮青青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姜莹弹了弹烟灰,那截灰白色的灰烬落在地板上,碎成粉末。
“那老东西看上林东了。说是这小子身手好,够狠,想收了他当狗。”
“不行。”阮青青猛地抬头。
“那是火坑。林东刚来,不懂这儿的水深。跟着陈海鹏那种人混,早晚得进局子,要么就是被人砍死在街头。”
“你跟我吼什么?”姜莹把烟头扔在地上,锃亮的高跟鞋尖碾上去,狠狠转了两圈。
“这是陈海鹏的意思。在厚街,谁敢驳他的面子?他让我现在就告诉你,让你去吹枕边风。”
阮青青咬着嘴唇。
没出血,但发白。
“我不去。”
“不去?”姜莹冷笑一声,走过来,食指戳在阮青青的脑门上。
“你以为你是谁?乌建白给了你五万块,你就真是凤凰了?
陈海鹏动不了你,还动不了林东?
昨晚那一架,豪哥是没敢动,那是给乌总面子。
但陈海鹏要想整死个外地来的愣头青,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阮青青身子晃了晃。
这是实话。
在这吃人的地方,没权没势就是原罪。
“那……那怎么办?”
“让他去。”姜莹收回手,语气缓和了几分。
“跟着陈海鹏,虽然危险,但这钱挣得快。总比他在那个破电子厂拧螺丝强。再说了,有陈海鹏罩着,这一片的小混混也不敢找他麻烦。”
阮青青没说话。
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边是安稳但贫穷的流水线,一边是刀口舔血但来钱快的江湖路。
林东会怎么选?
……
出租屋楼下。
路灯昏黄,蚊虫围着灯泡打转。
林东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楼道口的阮青青。
她手里提着个印着“以纯”logo的纸袋子,正垫着脚尖往路口张望。
看见林东,那张写满心事的小脸上瞬间绽开一朵花,快步迎了上来。
“回来了?”
“嗯。”林东付了车钱,视线落在那个纸袋子上,“手里拿的什么?”
阮青青把袋子往身后藏了藏,脸有点红。“没……没什么。”
“拿来。”
林东伸手。
阮青青拗不过,只能把袋子递过去。
林东打开一看。
一套崭新的衣服。
黑色的Polo衫,深蓝色的牛仔裤。
吊牌还在上面挂着,二百八。
这丫头疯了?
“你有钱烧得慌?”林东把袋子往她怀里一塞,脸拉了下来。
“刚交了房租,又买这个?二百八,够你吃半个月盒饭了。我有衣服穿,不用你操心。”
他是真的有点火。
这丫头自己过得紧巴巴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给他花钱倒是大手大脚。
这软饭吃得,硌牙。
阮青青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
“你那件T恤……都洗破了。”她小声辩解,手指死死抓着纸袋绳子。
“而且明天可能要见人,穿得太寒酸不好。这是打折买的,没那么贵……”
撒谎。
那吊牌上的价格写得清清楚楚。
林东看着她那副受气包的小媳妇模样,肚子里的火瞬间泄了个干净。
他叹了口气,重新把袋子拿回来。
“下不为例。”
“嗯!”阮青青用力点头,脸上又有了笑模样,“那你快上去试试,不合适明天还能退。”
回到房间。
闷热。
林东脱掉身上那件汗津津的T恤,露出精壮的上身。
阮青青赶紧背过身去,耳朵尖又红透了。
“转过来。”
林东套上新衣服,走到那面只有半截身子的破镜子前照了照。
人靠衣装马靠鞍。
这衣服版型不错,把他那倒三角的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
黑色显沉稳,把那股子初出茅庐的稚气压下去不少,多了几分狠劲儿。
阮青青慢慢转过身。
看呆了。
平时看惯了他穿那种地摊货,这一换上正经牌子,帅得让人挪不开眼。
“好看吗?”林东扯了扯领口。
“好看。”阮青青老实点头,“特别有男人味。”
“行,那就留着。”林东把吊牌一把扯下来,随手扔进垃圾桶,“不退了。”
阮青青抿嘴笑。
这人,就是嘴硬心软。
两人在床边坐下。
气氛有点凝重。
阮青青绞着手指,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林东,有个事……姜姐让我跟你说。”
“陈海鹏?”林东点了一根烟,没抽,夹在指间任由它烧。
阮青青惊讶。“你怎么知道?”
“那死胖子昨天在街上就想拉拢我。”林东嗤笑一声,“怎么?他找你了?威胁你了?”
“没威胁。”阮青青摇头,“就是……让我问问你。他想让你跟着他干。”
“你怎么想?”
林东转头看她。
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我?”阮青青愣了一下。
“对。你希不希望我去?”
这是一个送命题。
林东盯着她。
他在等一个答案。
如果阮青青说不去,哪怕现在穷得叮当响,哪怕明天就要去睡大街,他绝不点头。
如果她说去……
阮青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双帆布鞋已经洗得发白了。
“我不希望你去。”
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那种人,是混黑的。太危险。我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哪怕穷点,哪怕去厂里累点,至少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林东心里一暖。
这就够了。
“但是……”阮青青话锋一转,抬起头,那双眸子里全是心疼。
“我知道你不想进厂。你有本事,有傲气,那个流水线把你憋坏了。而且……咱们现在确实缺钱。”
“所以,你自己拿主意。”
“不管你选什么,我都跟着你。”
林东把烟掐灭。
这丫头,看着柔弱,心里比谁都通透。
“行。”林东站起身,拍了拍新裤子上的褶皱。
“那就去看看。明天约那死胖子谈谈。看看他能出什么价码。要是给少了,老子当场掀桌子。”
“那……我给姜姐回电话?”
“回。”林东点头,“顺便告诉她,今晚你请假了。”
阮青青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请假了?”
“陈海鹏既然想招揽我,肯定会给你行方便。”林东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还想去那个盘丝洞?”
“不……不想。”
“那就老实待着。”林东坐在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今晚我就睡这儿。”
阮青青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这怎么睡?”
“怎么睡?躺着睡。”林东理直气壮,“你还要上夜班?”
“没……没有。”
“那不就结了。”林东往后一倒,呈大字型霸占了大半张床,“放心,我不动你。昨晚不也没动吗?”
阮青青咬着嘴唇,磨磨蹭蹭地关了灯。
黑暗降临。
只有窗外的月光洒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贴着墙根躺下。
刚躺稳,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
林东一把捞过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
阮青青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别动。”林东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有些沙哑,“让我抱会儿。”
“你……你说了不乱来的。”阮青青声音在发抖。
“这叫乱来?”林东的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这叫取暖。这破空调不制热,冷。”
三十度的天,喊冷。
骗鬼呢。
但阮青青没拆穿。
她慢慢放松下来,任由那种令人窒息的安全感将自己包围。
林东的心跳很有力。
咚,咚,咚。
像是催眠曲。
“林东。”
“嗯?”
“你要是真去了……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啰嗦。”
……
次日清晨。
阳光刺眼。
林东醒来的时候,感觉怀里像是抱了个火炉。
阮青青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一条腿还大大咧咧地压在他腰上。
阮青青动了动。
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洗漱完毕。
阮青青拿出那个二手的诺基亚,给陈海鹏拨了过去。
“喂?陈总……我是青青。”
电话那头传来陈海鹏爽朗的笑声,带着一股子志在必得的油腻劲儿。
“想通了?好!我就知道林老弟是个聪明人。你们在哪?我让人去接。”
挂了电话不到二十分钟。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路口。
车窗摇下来。
一张缠满绷带的脸露了出来。
吴江。
林东乐了。
这陈海鹏是故意的吧?派个手下败将来接人,这是下马威,还是示好?
“哟,这不是熟人吗?”
林东拉开车门,大马金刀地坐进后座。阮青青紧跟着坐进来,有些畏缩地往林东身边靠。
吴江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林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疼。
断掉的肋骨虽然接上了,但那股钻心的疼还在。
“林……林哥。”
吴江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这声哥叫得屈辱。
但他没办法。陈海鹏发了话,要把林东当财神爷供着。谁让这小子能打呢?
“别。”林东摆摆手,“我可当不起你的哥。肋骨接上了?挺快啊,看来厚街的庸医医术不错。”
吴江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骂娘。
想停车跟这小子拼命。
但他不敢。
昨晚那一脚的阴影还在。
“误会……都是误会。”吴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发动车子,“陈总在厂里等您。”
一路上。
阮青青一直抓着林东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她怕。
这车里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林东倒是没事人一样,侧着头看窗外的风景,时不时还点评两句路边的洗脚城招牌太土。
二十分钟后。
宏远电子厂。
不是车间,而是旁边的一栋独立小白楼。
总经理办公室。
真皮沙发,红木茶几,墙上挂着“大展宏图”的书法,虽然字写得跟狗爬一样。
陈海鹏坐在老板椅上,正拿着紫砂壶往嘴里灌茶。
看见林东进来,他没起身。
只是放下了茶壶,那双绿豆眼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林东。
“来了?”
“来了。”
林东没客气,拉着阮青青直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二郎腿一翘,比老板还像老板。
“陈总这地方不错。”林东环顾四周,“风水好,聚财。”
“借你吉言。”陈海鹏皮笑肉不笑,“林老弟,既然来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扔在茶几上。
“我也不是小气人。跟着我,保卫科副科长。不用干活,就负责这一片的场子。有人闹事你就上,没事你就歇着。”
陈海鹏伸出两根手指。
“底薪两千。奖金另算。”
阮青青倒吸一口凉气。
两千!
她在流水线上累死累活一个月才八百。这只是底薪?
她下意识地看向林东,眼里带着惊喜。
这条件,太好了。
林东却连那合同看都没看一眼。
他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把烟雾直接喷向陈海鹏。
“陈总,您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陈海鹏脸色一沉。
“嫌少?”
“吴江多少钱?”林东指了指站在门口当门神的绷带男。
陈海鹏愣了一下。
“两千。”
“那不就结了。”林东弹了弹烟灰,那灰烬正好落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一个被我一脚踹进医院的废物拿两千,你给我开两千?陈总,这不合适吧?”
空气凝固。
吴江在门口,拳头捏得咔咔响。
阮青青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在桌子底下扯林东的衣角。
疯了。
这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陈海鹏盯着林东看了足足半分钟。
突然,他笑了。
哈哈大笑。
“好!我就喜欢你这股狂劲儿!”
陈海鹏猛地一拍桌子。
“有本事的人才敢狂!两千确实屈才了。”
他再次伸出手。
四根手指。
“四千。”
“这是我的底线。再多,你就得去抢银行了。”
四千。
阮青青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
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林东看着那四根手指。
差不多了。
过犹不及。
他掐灭烟头,缓缓站起身。
脸上那股子桀骜不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灿烂笑容。
他伸出双手,隔着桌子紧紧握住陈海鹏那只肥手。
用力摇了摇。
“成交。”
“我就知道陈总是个爽快人。”林东笑得眉眼弯弯,“不仅人长得帅,出手还这么大气。跟着您混,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