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鹏那只肥手反握住林东,手劲不小。
“既然成交,择日不如撞日。”陈海鹏另一只手拍了拍林东肩膀,力道很沉,“今晚我有局,正好缺个人撑场面。你跟着,先熟悉熟悉业务。”
这话一出,旁边的阮青青身子一抖。
她低着头,手指死扣着那个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青。
林东瞥了她一眼。
这丫头吓坏了。
刚从狼窝里爬出来,这又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林东把手抽回来。
动作很慢,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陈海鹏的手。
“今晚不行。”
林东往沙发上一靠,二郎腿重新翘起来,“太急。我这人有个毛病,干大事前得斋戒沐浴,挑个黄道吉日。”
陈海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林老弟,这是不给面子?”
“面子是互相给的。”林东从桌上拿起那包软中华,抽出一根塞进嘴里,“我刚来,连个窝都没安顿好,就要我卖命?这买卖不划算。我得回去琢磨琢磨。”
说完,他站起身,顺手拉起阮青青。
“走了。谈不拢就算了。”
干脆利落。
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阮青青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但那张紧绷的小脸上,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陈海鹏眯起那双绿豆眼。
他在审视林东。
这小子像条野狗,牙尖嘴利,不好驯。但他手里正好缺这么一条能咬人的狗。吴江那是看家护院的土狗,听话是听话,就是没这股狠劲。
眼看林东真要推门出去。
“站住。”
陈海鹏开口,声音沉了几分。
林东脚下一顿,没回头。
“怎么?陈总还要留客吃晚饭?”
“明天早上八点。”陈海鹏靠回老板椅,手里重新把玩起那把紫砂壶,“这总行了吧?”
林东转过身,咧嘴一笑。
“行是行。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说。”
“一周七天,我要休一天。”林东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而且这一天哪天休,我说了算。我想周一休就周一休,想周日休就周日休。你要是同意,咱们就签。不同意,门口在那边。”
旁边的吴江听得牙疼。
保卫科这种地方,那就是全天候待命。哪有自己定休息日的?这小子是来当大爷的?
陈海鹏也没想到林东会提这种要求。
他盯着林东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
这小子狂是狂了点,但确实是个苗子。只要进了这扇门,以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行。”陈海鹏把紫砂壶往桌上一磕,“依你。”
他转头冲门口吼了一嗓子。
“人事部的死哪去了?滚过来给他办厂牌!”
半小时后。
林东脖子上挂着个崭新的工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宏远电子厂的大门。
照片上的他一脸桀骜,职位栏写着:海鹏皮革厂保卫科副科长。
虽然还是在宏远的地盘办公,但这编制算是陈海鹏的私兵。
阮青青走在他身边,时不时侧头看一眼那个工牌,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林东把工牌摘下来,在手里甩着圈,“别憋坏了。”
“谢谢。”
阮青青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他。
路边的榕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
“谢什么?”
“要不是为了帮我出气,你不会答应陈海鹏。”阮青青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你看不起这种混黑的人。你是大学生,本该有更好的前程。现在为了我……”
“打住。”
林东把工牌往兜里一揣,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别自作多情。我是看钱的面子。四千块,那是钱吗?那是命。要不是碰到你这块活招牌引路,我上哪找这冤大头去?”
阮青青捂着额头,眼眶有点红。
她不傻。
林东这是在宽她的心。
“陈海鹏不是善茬。”阮青青压低声音,很严肃,“他在厚街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拿了他的钱,就得替他卖命。以后做事……别太冲动。看形势不对就跑,别硬扛。”
“知道了,管家婆。”
林东揽过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饿了。吃饭去。”
路边的大排档。
正是饭点,烟火缭绕。
林东点了四个硬菜,又要了两瓶啤酒。
这回是他掏钱。
阮青青坐在对面,手里捧着杯茶水,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林东。”
“嗯?”林东正跟一只油焖大虾较劲。
“你为什么要提那个条件?”
“哪个?”
“每周休一天那个。”阮青青看着他,“保卫科这种工作,要是遇到急事你不在,陈海鹏肯定会找麻烦。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林东把虾壳吐在桌上,擦了擦手。
他端起酒杯,透过黄色的液体看着阮青青。
灯光下,这丫头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那双眼睛里全是他的倒影。
“想知道?”
“嗯。”
林东身子前倾,凑近了一些。
“厂里那破宿舍全是汗臭味,床板硬得跟石头似的。”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赖的笑意。
“每周总有那么一天,我想回那个破出租屋,搂着你睡个安稳觉。”
轰。
阮青青的脸瞬间炸红。
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她抓起桌上的一包纸巾就砸了过去。
“流氓!大坏蛋!”
“这怎么叫流氓?”林东接住纸巾,笑得更欢了,“咱们是老乡,互帮互助。我那是怕你一个人睡害怕,去给你当门神。”
“谁要你当门神!我有锁!”
“锁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流氓,专门治小人。”
阮青青又羞又恼,低头扒饭,不再理他。
但心里那股子甜味,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每周一天。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日子。
……
夜深。
阮青青回了出租屋。
林东没上去。
陈海鹏既然给了工作,宿舍就得安排。
他回了那间还剩几天的短租房。
这地方比阮青青那儿还破,没窗户,只有一个排气扇呼呼地转,像是得了哮喘。
林东躺在发霉的床单上,手里捏着那个打火机。
啪嗒。
火苗窜起。
啪嗒。
熄灭。
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照亮了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也是火。
比这大得多的火。
在川大女生宿舍楼下。
那天晚上,夏欣仪站在三楼阳台上,穿着白色的睡裙,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说:“林东,你疯了。”
那是他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就是警笛声,保安的怒吼,还有那张冰冷的退学通知书。
夏欣仪。
这名字在他舌尖上滚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带着一股子苦涩味。
为了这么个女人,把自己前途毁了,值吗?
以前觉得值。
那是青春,是热血,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悲壮。
现在躺在这十五块一晚的破旅馆里,摸着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林东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
纯的。
他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有一股子霉味,但他闻到了另一股味道。
那是阮青青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香。
虽然人不在,但这味道像是刻在他脑子里了。
“睡觉。”
林东骂了一句。
这莞城的风太燥,吹得人心神不宁。
……
次日清晨。
宏远电子厂。
林东准时到了小白楼。
陈海鹏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见林东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来了?”
态度冷淡得像是在对一个送快递的。
昨天那种求贤若渴的热情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这也是驭人之术。
先捧后杀,让人搞不清深浅,这才好拿捏。
林东也不在意。
他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陈总,昨晚那局怎么样?没我撑场面,没露怯吧?”
陈海鹏放下茶杯,哼了一声。
“那是你没福气。昨晚可是来了几个大人物。”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扯。
“行了,既然来了,就先安顿下来。吴江以前那间宿舍空出来了,你去住那儿。钥匙在后勤那儿。”
说完,陈海鹏挥挥手,像是赶苍蝇。
“出去吧。没事别在我眼前晃,看着烦。”
林东乐呵呵地站起来。
“得嘞。陈总您忙。”
这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点滚刀肉的架势,让陈海鹏那口茶差点噎住。
吴江的宿舍在小白楼后面,是个单间。
虽然不大,但带独立卫生间,还有空调。
这待遇,比起十二人间的普工宿舍,那就是总统套房。
海鹏皮革厂保卫科副科长。
副科级待遇。
林东把包往床上一扔,打开空调。
凉风吹出来。
爽。
这就叫阶级跃迁。
中午。
大食堂。
几千号人同时吃饭,那场面跟喂猪差不多。
队伍排成了长龙。
林东穿着那身没来得及换的便装,脖子上挂着个红色的干部工牌,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这是特权。
干部窗口不用排队,菜色也比普工的好。
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
林东端着不锈钢餐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刚扒了两口饭。
旁边突然多个人影。
是个女的。
穿着灰蓝色的厂服,扎着马尾,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眼睛不大,但透着股机灵劲儿。
她没坐对面,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林东旁边。
大腿贴着大腿。
林东往旁边挪了挪。
“有事?”
那女孩也不见外,把自己的餐盘往林东这边推了推。
盘子里有一只大鸡腿。
油光发亮。
“这给你。”
女孩夹起鸡腿,直接放进了林东盘子里。
动作快准狠。
林东愣住了。
这是什么路数?
食堂大妈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打个肉菜比登天还难。这还有人往外送肉?
“我不吃鸡肉。”
女孩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看见鸡皮我就起鸡皮疙瘩。扔了怪可惜的,我看你瘦,给你补补。”
林东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被T恤撑得鼓鼓囊囊的胸肌。
瘦?
这眼光也是绝了。
“谢了。”
林东也没客气。
既然人家都送到嘴边了,不吃那是傻子。
他夹起鸡腿咬了一口。
香。
“多大了?”林东一边嚼着鸡腿,一边随口问道,“有没有男朋友?”
这也是职业习惯。
以前在学校当舔狗当多了,见着女的就想问问有没有主。
女孩愣了一下。
没想到这新来的干部这么直接。
“二十。”她大大方方地说,“没男朋友。”
“哦。”
林东点点头,继续啃鸡腿,“那就好。省得这鸡腿吃了还得挨揍。”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
“你这人真逗。”
她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餐盘。
“我叫春兰。在三车间拉货。以后想吃鸡腿,去那儿找我。”
说完,也不等林东回话,转身走了。
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林东看着她的背影,把最后一口鸡肉咽下去。
这厂里的姑娘,都这么生猛吗?
还是说……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是因为这张脸太帅,自带招蜂引蝶的属性?
林东摇摇头。
把餐盘里的饭扒拉干净。
吃饱喝足。
下午没事。
陈海鹏说了,没事别在他眼前晃。
林东就在厂区里溜达。
这宏远电子厂很大。
除了生产车间,还有篮球场,甚至有个小花坛。
虽然花坛里的花都快枯死了,但好歹有点绿色。
林东找了个石墩子坐下,点了根烟。
烟雾升腾。
透过那层青白色的烟雾,看着眼前那些穿着灰蓝工服、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女。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了。
这场景,太像大学校园了。
如果没那场火。
如果没被开除。
这会儿他应该坐在图书馆里,或者是球场边,看着那些穿着白裙子的女生路过。
而不是坐在这个充满了机油味和绝望气息的工厂里,给一个黑社会头子当打手。
林东吐出一口烟圈。
烟圈在空中慢慢扩散,最后消散在燥热的空气里。
“操。”
他低声骂了一句。
不知道是在骂这该死的命运,还是骂那个傻逼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