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白云机场。
蓝天白云把停机坪烘烤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夏欣仪推着那个银色的日默瓦行李箱,高跟鞋在云文石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声响。
电话通了。
“金姨,我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一声长叹。
“欣仪,机票我还没退。现在回京城,或者去魔都,哪怕你想去雾城喂鸽子都行。莞城那种地方,又脏又乱,你去那儿干什么?”
“实习。”
夏欣仪回答得干脆,手指在行李箱拉杆上轻轻敲击。
“家里为了这事儿吵翻了天。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要是非去不可,就把卡停了。”
“停就停。”
夏欣仪挂断电话,把手机往爱马仕的包里一扔。
没过五分钟。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无声无息地滑到路边。车窗贴着深色防爆膜,看不清里面。
司机下车,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白手套。
钟志平。
“夏小姐。”钟志平微微鞠躬,接过行李箱,动作恭敬得像是在伺候皇太后,“金总吩咐了,让我接您去虎门。”
夏欣仪拉开车门坐进去。冷气很足,驱散了那一身的燥热。
“不去酒店。”夏欣仪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我要找个人。”
钟志平愣了一下,随即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这位姑奶奶。
金总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这位是京城来的活祖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供着。
“您说。只要在莞城,挖地三尺我也给您找出来。”
“林东。”
夏欣仪吐出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前天刚在宏远电子厂办了入职,身份证号发你手机上了。”
钟志平看了一眼手机。
这效率,看来是有备而来。
“去宏远。”夏欣仪靠在真皮座椅上,闭目养神。
迈巴赫平稳起步,汇入滚滚车流。
钟志平本来安排了接风宴,鲍鱼龙虾都备好了,甚至还请了两个在虎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
现在看来,全得撤。
这位大小姐心里只有那个叫林东的小子。
一个小时后。
宏远电子厂。
迈巴赫停在那个破旧的大铁门外,跟周围那些满是灰尘的摩托车和拉货的三轮车格格不入。
保安吓得烟都掉了,赶紧敬礼。
钟志平没让夏欣仪下车。那地方脏,怕污了大小姐的鞋。
他独自一人进了人事部。
十分钟后。
钟志平回来了,脑门上全是汗。
他拉开车门,有些忐忑地看着夏欣仪。
“夏小姐……人没了。”
夏欣仪猛地睁眼,那双眸子里射出来的光让钟志平心里一颤。
“死了?”
“不是……跑了。”钟志平擦了把汗,“人事那边说,这小子昨天一大早就提桶跑路了。工资都没要,被子都没领,直接消失。”
“跑了?”
夏欣仪咬着牙,手里那只限量版的墨镜腿咔嚓一声被掰弯了。
好你个林东。
从蓉城跑到莞城,刚落地又跑?
属兔子的?
“找。”夏欣仪把墨镜扔在脚垫上,“开车,在街上转。我就不信他能飞上天。”
钟志平不敢多嘴。
迈巴赫在厚街那些狭窄脏乱的巷子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路边的大排档、洗脚城、发廊。
夏欣仪一直盯着窗外,眼睛眨都不眨。
直到深夜。
一无所获。
……
宏远电子厂,小白楼。
林东打了个喷嚏。
“谁骂我?”
他揉了揉鼻子,把腿翘在办公桌上。
这保卫科副科长的日子,闲得蛋疼。
陈海鹏那死胖子是懂驭人之术的。
自从签了合同,就把林东晾在这儿。不给派活,不带他出去应酬,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就是为了磨他的性子。
就像熬鹰。
等把那股子锐气熬没了,这人也就废了,只能乖乖听话当狗。
林东不傻,门儿清。
但他不在乎。有钱拿,有空调吹,还有单间住,这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副科长,这有个通知。”
吴江推门进来,把一张红头文件拍在桌子上,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因订单激增,全厂实行‘大干一百天’计划。所有车间加班时间延长至凌晨两点。取消周末,取消轮休。”
林东扫了一眼。
“这是把人当牲口使?”
“有的干就不错了。”吴江点了根烟,“陈总说了,你也别闲着。晚上去车间转转,盯着点。别让那些偷懒的把货搞坏了。”
林东没接话。
他把那张通知叠成纸飞机,对着垃圾桶一扔。
走。
溜达溜达。
车间里热得像蒸笼。
几百台机器同时轰鸣,震得地板都在抖。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锡渣味和汗酸味。
女工车间。
一排排穿着灰蓝工服的女工坐在流水线前,手里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没人说话。
甚至没人抬头。
哪怕林东这个挂着红牌子的干部走过去,也只有几双麻木的眼睛扫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去。
林东皱眉。
这些女工,太瘦了。
工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手腕细得像芦柴棒,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像是刚从难民营里拉出来的。
这哪是打工,这是在熬油。
走到插件拉的末端。
林东看见了个熟人。
那个给他鸡腿的姑娘,阿兰。
她正趴在工作台上,手里抓着一把电阻,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随时会晕过去。
“喂。”
林东伸手在她桌子上敲了敲。
阿兰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电阻撒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去捡,手都在抖。
“对不起领导!我没睡!我就是眯一下!”
林东蹲下身,帮她捡起那几个芝麻大小的零件。
“至于吗?吓成这样?”
阿兰抬头,看见是林东,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脏不脏。
“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陈扒皮来了。”
“陈扒皮?”
“就是老板。”阿兰把零件攥在手里,那只手干瘦,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你怎么来了?干部不都在小白楼吹空调吗?”
“闲得慌。”林东看着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你怎么搞的?几天不见,瘦成骷髅了?”
“饿的。”
阿兰摸了摸肚子,苦笑一声。
“食堂那饭你也看见了,猪都不吃。我想去外面买点吃的,兜里没钱。”
“工资呢?”
“压了三个月了。”阿兰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线长听见,“说是订单赶完了统一发。谁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大家现在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是借的。”
林东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压工资。
加时长。
给猪食。
这陈海鹏,心比那下水道还黑。
这就是所谓的“大老板”?
靠榨干这些姑娘的血肉发财,这钱拿着也不怕烫手?
“走。”
林东站起身,把工牌往兜里一揣。
“去哪?”阿兰愣住。
“吃饭。”
“还在上班呢……出去要扣钱的。”
“扣个屁。”林东一把拉起她,“我批的假。带你去吃顿人吃的饭。”
……
厂门口的小吃街。
烟熏火燎。
林东要了两碗加肉加蛋的螺蛳粉,又点了两笼小笼包。
阿兰像是饿狼扑食。
头埋在碗里,只有吸溜吸溜的声音。
一碗粉,两分钟见底。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慢点。”林东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给她,“没人跟你抢。”
阿兰嘴里塞满了包子,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含糊不清地说:“好吃……真好吃……我都半个月没吃过肉了。”
她眼睛红红的,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流进嘴里。
咸的。
林东点了根烟,没吃。
看着阿兰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只觉得堵得慌。
这姑娘才二十岁。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被困在这个黑工厂里,为了一个煎蛋感激涕零。
“吃饱了吗?”
林东等她放下筷子,才开口。
“饱了……撑着了。”阿兰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谢谢你啊。你是好人。”
好人。
林东吐出一口烟圈。
在这地界,好人是个骂人的词。
意味着软弱,意味着好欺负,意味着活不长。
“以后饿了就来找我。”林东把剩下的半包烟扔在桌上,“这厂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阿兰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想劝我别多管闲事?”林东笑了,笑得有些痞。
“不是。”阿兰摇摇头,“我是想说……陈老板心眼小。你刚来,别为了我们这些普工得罪他。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林东站起身,把钱压在碗底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冒着黑烟的工厂烟囱。
在夜色下,像是一根巨大的中指,戳向这操蛋的老天爷。
这副科长,估计干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