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突然收到了持续半年的火漆捷报,
每封都附着甜言蜜语,
最近那封,还附上了我当年摔碎的那半枚玉佩。
女儿荷月对这长达半年的坚持惊讶不已。
“娘,这人这么执着,您真不给他回一封信吗?”
我随手抽过一张药方纸。
提笔写道:
【林将军,当年说好死生不复相见,你作何诈尸?】
1
写罢,我将那半枚玉佩连同这半年来的七封信一同包好,递给荷月:
“原样寄回。驿馆知道地址。”
荷月接过包裹,面色不解。
她看着我,终于忍不住问:
“娘......这人到底是谁啊?怎么开口就咒人家死?”
“定西将军,林承弈。”
我淡淡道,拿起湿布擦拭捣药臼。
荷月怔住。
林承弈。
这个名字她并非第一次听闻。
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茶楼酒肆的闲谈客,近来总离不开这位将军。
他是世家楷模,是圣上肱骨,是长安城里多少闺阁的梦中人。
原来那些附诗捷报,都来自这样一位人物。
而她的母亲,江南一间寻常药堂的女主人,竟与云端上的他有过往?
荷月像被萝卜吊住的兔子,捏着那尚未寄回的包裹,忍不住开口:
“娘......您和他......”
我看着她一脸好奇的样子,逗她:
“想知道?”
“想!”
她拉着我的手晃了晃。
“你先把信寄出去,回来我给你讲。”
“好,那可说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一路小跑着出去,又风风火火的回来。
“娘我回来了,快讲!”
我安抚的拍拍她的手。
把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隆元四年的冬天,朔方城冷得邪性。
十二岁的我裹着破旧羊皮袄,背着捡来的干树枝,踩着能没到小腿肚的深雪。
一步一步挪向城墙根下那个勉强能称作“家”的土坯房。
父亲三个月前随军出征,再没回来。
母亲早在生我时便血崩去了。
如今这朔方城里,只剩我孤身一人。
狂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不同于风啸的声音钻进耳朵。
像是野兽压抑的低吼,又像是某种痛苦的闷哼。
我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悄悄放下柴捆,从靴筒里抽出父亲留下的匕首。
借着嶙峋石块的掩护靠近。
乱石滩上,四五头饿狼围着一个蜷在雪地里的人。血把雪染红了一大片。
那人手里还握着半截剑,但挥动的力气明显没了。
一头狼瞅准空子,扑向他喉咙。
我冲出去,匕首狠狠捅进最近那头狼的侧腹,用力一划。
滚烫腥臭的血液喷了我一脸。
狼群愣了。
我也愣了一瞬,随即挡在那人身前,匕首横在胸前,喉咙里挤出低低的嘶吼。
跟城里老兵学的,像野兽护食。
领头的公狼盯着我,绿眼森森。
我也盯着它,不躲不闪。
过了一小会它们竟慢慢退走了,消失在白茫茫的风雪里。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
急忙转身去看地上那人。
是个少年。
十四五岁模样,锦服被撕得稀烂,皮肉翻卷。
脸色苍白,嘴唇冻得青紫。
“还能动吗?”我问。
他没吭声。
我蹲下检查。
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右腿骨头可能断了。
失血加严寒,能活着也是奇迹。
我撕了衣服下摆,草草给他包扎,又费了牛劲把他拖到背风的大石头后面。
“等着,别动,也别出声。”我说完,又去把那捆干树枝背过来。
火折子潮了,试了好几次才点着。
我把他挪到火边。
他一直没说话。
等我掏出怀里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麦饼,掰碎了想喂他时。
他偏开头,哑着嗓子说:“不必。”
“你想死在这儿?”
我瞪他,“吃了才有力气。我可不是白救你。”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
最后还是就着我的手,慢慢咽那糙得拉嗓子的饼屑。
“我叫蔺鸢。”
“你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还伤成这样?”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脸上投下阴影。
“林承弈。”
“遭人暗算。”
他言简意赅,我也识趣的没多问。
朔方是边境,混乱是常有的事。
风雪小了,火堆噼啪响。
我看看天色,“我得回去了,你能自己待到天亮吗?”
他抬眼看我,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跳跃。
“为何救我?”他问。
不是感激,倒像是探究。
我愣了一下,随即撇嘴:“难道看着你喂狼?”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
“好好活着,我明天再来。”
2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揣着偷藏的伤药和热水溜出了城。
此后半个多月,我每天黎明前溜出来,给他换药、送吃的喝的。
以前在医馆里随着掌柜也学了些皮毛。
我找能用的草药给他敷上,他倒是好的也快。
他能坐起来后,开始用树枝在雪地上划拉,教我认字。
“你救我一命,无以为报。你既认得草药,学些文字日后也许有用。”
我学得很认真。
某一天,林承弈看着我,忽然说:“我跟你讲长安吧。”
于是,我知道了巍峨的宫阙,繁华的东西市,曲江池边的花,上元夜漫天的灯。
他描述的景象,和我眼前这片苦寒之地,完全是两个世界。
“长安的雪,也这么冷吗?”我问。
他顿了顿,说:“长安的雪......是诗里的雪。落下来,是温软的。”
我笑了:“那有什么意思?雪就该是朔方的雪,能埋人,能冻掉胡虏的耳朵,才是好雪!”
他也笑了。
那是我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见他真心实意地笑。
开春后,他伤全好了,我带他去了烽火台。
那是朔方城外的最高处,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苍白和灰黄。
我转头看他,风吹得我头发乱飞。
“林木头,你们长安人,也看得到这么远的天和地吗?”
“林木头”是我给他起的外号,说他刚救回来时又冷又硬,像块木头。
他当时不太高兴,现在听来,却好像习惯了。
“长安......”他慢慢说。
“看得最多的,是四四方方的天井。”
“那多憋闷。”我皱皱鼻子。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一枚玉佩。
我没见过好东西,但是看上面雕的纹样像是了不得的东西。
“这是我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她说,将来若遇真心相待之人,可赠一半,留一半,作定情之物。”
我愣住了,看着他。
他把玉佩分开,握住我的手,把其中一半放在我掌心。
“阿鸢,”他叫我,第一次不带姓,只有这两个字,在狂风里显得格外重。
“待我回长安,禀明家中,必以三书六礼,迎你为妻。我想你与我并肩,看尽长安锦绣。”
我的手微微发抖。
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一路暖到心里。
我抬头,看进他漆黑认真的眼睛。
少年的承诺,掷地有声。
我重重点头,嘴角弯起:“好!”
那一天,夕阳像血一样红,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
没过几天,他收到了一封从长安来的密信。
他脸色凝重。
“阿鸢,家中急召,我必须立刻回京。”
我正晒着草药:“这么急?”
“朝局有变。”他没细说,眉宇间笼着阴云。
“我必须回去。有些事......身不由己。”
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多久?”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
“最多半年。处理好家中事务,我定来接你入京。你等我。”
他的眼神还是认真的,但我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同。
“你的玉佩,”我把一直贴身藏着的半枚玉佩还他。
“带着吧,路上......”
“不,你留着。”
他打断我,把我的手合拢。
“见玉如见我。”
“等我回来,用八抬大轿,接你去长安看真正的锦绣。”
他抱了抱我,很用力,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开。
马蹄声由近及远,最后被风声吞没。
我握着那半枚玉佩,在门口站了很久。
心里空了一块,但转瞬就被手里的玉佩填满了希望。
半年过去了,没有音信。
一年过去了,边关战事吃紧,谣言说长安的贵人只顾争权,不管边军死活。
两年,三年......我在战火里辗转,帮军医照顾伤员。
靠认的几个字给人读信写信,换口饭吃。
那半枚玉佩贴身藏着,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就是信里寄来的那半块吗?”荷月问我。
“对啊。”
“那为什么这半块玉佩是重镶的?”
我好笑的揉了揉她的头。
“小丫头,好好听,还没有讲到着呢。”
她给我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那娘亲您继续讲。”
3
他离开后的第五年,一场大雪后,胡骑突袭。
火光冲天,杀声震地。
我活了十七年的朔方城,陷在一片火海里。
我除了怀里那半枚玉佩和父亲留下的匕首,一无所有。
脑海里只有“去长安”这个念头。
逃难的路,长得没有尽头。
到了第六年深秋。
我终于站在了长安巍峨的城门外。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和周围鲜衣怒马的人群格格不入。
但我的眼睛还很亮,心也是热的。
进城之后,我到处打听到了林承弈这个人。
空气里飘着脂粉香、酒香、食物香,和逃难路上闻惯的尘土血腥味完全不同。
这就是他说的“诗里的雪”和“锦绣”吗?
我走到打听来的林府门口。
看到了扇高得吓人的乌头门。
门前站着光鲜的仆役。
我鼓起勇气上前,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行礼:
“这位大哥,烦请通传,我找......林承弈,林公子。”
那人睨了我一眼,眉头立刻皱起来:
“去去去!哪来的乞儿,林公子也是你能见的?”
“我......我有信物。”
我急忙掏出贴身藏着的半枚玉佩。
“请您看看这个,交给林公子,他一看就知道。”
管事接过玉佩,面色稍缓:“你等着。”
等待的时间,长得煎熬。
我攥紧衣角,指甲掐进掌心。
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出来的却不是那管事。
是个衣着体面的嬷嬷。
她领着我从侧面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进去了。
我被领到一处偏厅,里面燃着好闻的炭,暖得让人有些头晕。
没坐多久,门口环佩轻响。
一个穿着锦缎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年纪不大,容颜姣好。
看向我的眼神没什么温度,只有打量。
我赶紧站起来。
她走到上首的椅子坐下,才缓缓开口:
“就是你要见承弈?”声音也是冷的。
“是。”我捏了捏袖子里那半枚玉佩。
“我与林公子......有旧约。”
“哦?旧约?”她端起旁边丫头递上的茶盏。
“什么样的旧约,值得你一个......从北边来的姑娘,千里迢迢寻到京城来?”
她把“北边来的”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我能听出她话语中的轻视。
我吸了口气,把玉佩拿出来。
“六年前,在朔方城,林公子曾赠我半枚玉佩,许我半年后接我来京。”
她的目光落在那半枚玉佩上,眼底划过晦暗。
“这玉佩,倒确实是林家的东西。”
她放下茶盏。
“不过,姑娘恐怕是弄错了。我家夫君,从未提起过在朔方有什么‘旧约’。许是当年年少,说了些玩笑话,或是......姑娘记岔了?”
玩笑话?记岔了?
我胸口一闷,像被人捶了一拳。
“不是玩笑!”我声音不由得提高。
“他亲口说的,待他回京禀明家中,便以三书六礼迎娶!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第2章 2
4
我猛地回头。
林承弈站在那里。
他穿着暗紫色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比六年前挺拔了许多,脸上褪尽了少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于人上的沉稳。
他走进来,目光先落在上首的女人身上,语气缓了缓:
“夫人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今日要陪衡儿习字么?”
夫人......他原来已经成亲了。
那衡儿......是他的孩子吗?
他的妻子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站起身:
“听说有位朔方来的故人,我好奇,便来看看。”
她走到林承弈身边,很自然地替他拂了拂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既然你回来了,你们聊吧。衡儿顽皮,我去瞧瞧。”
她说着,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
却像一盆冰水,把我最后那点残存的温度也浇灭了。
她走了出去。
偏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承弈。
他这才把目光完全转向我。
那眼神很复杂,有惊愕,有慌乱,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难堪?
他压低了声音:“阿鸢?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不是你让我等你的么?半年,你说最多半年。”
我把那半枚玉佩举到他眼前。
“林公子,六年了。朔方城破了,我一路逃难过来的。”
林承弈的脸色白了白,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声音更低了。
“你......你先跟我来。”
他带我从后门出了林府,停在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门前。
推开门,四四方方的,有两间屋子。
“你暂时住这里。”
他语气有些生硬,“缺什么,我让人送来。”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这个我曾以为会是我“夫君”的男人。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那扇斑驳的木门,锦衣华服。
与这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
“她是谁?”我问。
林承弈抿紧了唇。
“宰相王公的千金,我的妻子。”他顿了顿。
“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你当年说的‘禀明家中’,就是回去娶了宰相的女儿?你说的‘接我来京’,就是让我像个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阿鸢!”他猛地打断我,脸上那点愧疚被难堪取代。
“当年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有我的难处!林家需要这门婚事......我身不由己!”
又是身不由己。
和六年前他说要离开时,一模一样的词。
“你的难处,就是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等了六年,然后在你妻子面前,说那只是个‘玩笑’?”
我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避开我的视线,“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他声音沙哑了些。
“我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银子?还是......我可以帮你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离开京城,好好过日子。”
补偿。
银子。
“我要的,你给不起。”
我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
“你也别想着把我打发到什么地方去。我现在就走。”
“不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
“你不能就这么走!京城......京城你不熟,你一个人能去哪?”
“去哪都比留在这儿强!”
我想甩开他的手,却甩不动,“放开我!”
“阿鸢,你冷静点!”他看着我。
“你听我说,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但你现在既然来了,我们......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我对你,并非全无情意......”
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些,指尖却在我手腕上摩挲了一下。
那触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你想什么办法?”我盯着他。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但那未竟之意,我瞬间明白了。
5
外室。
他想让我做他的外室。
藏在这陋巷小院里,做一个永远见不得光、人人唾骂的“玩意儿”。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朔方最冷的雪还要冷。
“林承弈,”
我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真让我恶心。”
他脸色骤变。
“蔺鸢!你别不识抬举!你看看你现在!你离了我离了这里,在京城活不过三天!”
“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终于挣开了他的手,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
“我就算死在外面,也好过在这里,对着你这张虚伪的脸!”
那天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他把门从外面锁了。
我坐在那间除了床和一张破桌凳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
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他来了。
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眼睛布满红丝。
他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阿鸢......”他声音含糊,朝我走过来。
“我想过了,你还是留下。我会对你好......比从前更好......”
他伸手要来拉我。
我猛地后退,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你别过来!”
他却像没听见,继续逼近,把我困在他和墙壁之间。
浓烈的酒气喷在我脸上,混合着他身上昂贵的熏香,令我作呕。
“我知道你怨我......”
“可我心里一直有你......这些年,我从没忘记过朔方,没忘记过你......”
“滚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他却纹丝不动。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我衣襟的刹那,我猛抬起膝盖,狠狠顶向他小腹!
他闷哼一声,吃痛地弯下腰,酒似乎醒了大半,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抄起手边的破木凳狠狠砸下。
他带着惊恐的神情被我砸晕过去。
我狠狠地喘着气,踢开他。
拿出我随身的包袱,其实只有一件破衣和一把匕首。
然后我搬了那张破凳子,走到院子里。
就那么坐着,手里摩擦着那半块玉佩。
天光微熹。
他清醒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像看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他忘了我当年救他的时候,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就敢对上五只野狼。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问,声音沙哑。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起来。
然后。
我抬起手,拿出了那半枚玉佩。
六年了。
它在最冷的冬夜贴着我心口取暖,它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光亮。
现在,它温润依旧,却再也暖不了我分毫。
林承弈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闪了闪,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把玉佩托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迟疑着伸手来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佩的前一瞬,我手腕猛地向下一翻——
“啪!”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小院里炸开。
那半枚陪伴我六载风雨、承载我所有少女情思的羊脂白玉佩。
被我狠狠摔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瞬间迸裂开来,碎成好几块,再也没了原来的形状。
碎片溅起来,划过我脚踝留下一道血痕,我却感觉不到疼。
林承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极大,脸上血色尽褪。
“你......你怎么敢......这是......这是我母亲......”
“你母亲的遗物,你拿去聘了宰相千金。”
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这半枚,是我的。我想摔,就摔了。”
“林承弈,”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惊怒、及茫然的脸,慢慢地说。
“你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早就不是朔方城那个,你说什么都会信的蔺鸢了。”
“是你先变的。”
我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在你为了‘身不由己’把我丢下的时候;在你另娶他人的时候;在你昨天想把我变成你见不得光的外室的时候......你就已经把当年烽火台上那个林承弈,给杀死了。”
“所以,别再摆出一副深情悔恨的样子,也别再提那些旧事。”
“很恶心。”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拎起我那个轻飘飘的包袱,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抬步汇入人流,再没有回头。
6
“啊?他也太坏了!他居然是这样的人!”荷月惊讶道。
“荷月,你说什么呢?什么坏啊?”另一道女声出现。
是荷月的闺中密友,宣昭。
“蔺伯母好。”
我点点头:“小昭是来找荷月的吧,今日是该回书院了。”
荷月看向我,苦着一张脸。
我看着好笑,年纪不大好奇心不小。
“好了,等你回来给你讲完,快去书院吧,在书院要听先生的话,别胡思乱想。”
她扁扁嘴,不情愿的应道:“好吧。”
书院半月休沐一日。
荷月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要听之后的故事。
我正要给荷月接着往下讲,回春堂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风霜痕迹的手掀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午后的阳光,站在那里。
十六年没见,尽管添了风霜,但轮廓未改。
尤其是那双眼睛,沉淀了太多东西,却依然锐利。
是林承弈。
他没穿甲胄,只着一身常服。
他的目光,越过荷月,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里面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被刻意维持的平静掩盖。
“阿鸢。”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荷月立刻警惕的站起身,挡在我身前半步。
她虽然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就是那个负心汉。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荷月,去后院看看给你爹晒的药材,别让雀儿啄了。”我温声道。
荷月看看我,又狠狠瞪了林承弈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后堂。
堂内只剩下我和他。
我没请他坐,拿起桌上未分拣完的草药,慢慢整理着。
“林将军大驾光临我这小小药堂,是问诊,还是问罪?”
我没看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天气。
他被我的话刺了一下。
“阿鸢,你何须如此?”
我没讲话,手下动作不停,将一株甘草放进小秤盘。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
“阿鸢,我知道你恨我。”他低沉道。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我后来......后悔了。我找过你,在你离开京城之后......”
“找我?”我终于抬眼,看向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林将军说的‘找’,是指派人盯着我,确认我有没有真的滚出京城,还是指......别的?”
他脸色微微一变。
我当年走出那扇门之后以为从此了却前尘,重新开始。
却不料在京城门口被官差留下了。
“蔺鸢是吧?林府告你盗窃贵重财物,蓄意损毁,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哪有什么贵重财物呢,无非是那半块玉佩。
是林承弈不肯放过我。
我孤身来京城,而林府势大,最终被判流放岭南。
我看着眼前的林承弈笑到:
“岭南啊,瘴疠横行,蛇虫鼠蚁众多,活到流放期满的人,十不存一。”
“林将军,您这份‘后悔’和‘寻找’,可真够别致的。”
“我......我当时只是......”他试图解释,声音艰涩。
“我只是想让你吃点苦头,让你知道离开我......离开京城没那么容易......我没想......”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
“林将军,趁虚而入,不是君子所为吧?”
7
我看着莫沅和林承弈对上的模样,就想到当年他和官差对上的模样。
“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能跑哪去,您们已经到岭南了,官府交代的任务也完成了。”
“就把她放这吧,我不会带她跑的,您每天可以来检查,我带着她要跑也跑不远。”
我在北方呆惯了,适应不了南方的湿热,得了疫病。
索性已经到了岭南边界,官差也就放过我让我留在医馆里。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张被岭南阳光晒得微黑、却眉目温和的脸。
是个书生气的年轻男子,正俯身查看我的情况,眼神专注而平和。
“醒了?”他见我睁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你病得很重,但还能救。别怕,先把药喝了。”
是莫沅。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四处游学的年轻医者。
恰巧游历到岭南这处偏僻之地,暂留在那间小医馆帮忙。
是他,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病好后,我无处可去,也无钱付药钱。
我便与掌柜说我认得药材认得字,掌柜便让我留下了。
莫沅医术扎实,心肠也好,从不因病人贫贱而敷衍。
他教我医术,从不藏私,也从不因我女子身份或流放犯的过去而有丝毫轻视。
流放期限到的那天,官府来了个胥吏,潦草地查验了文书,便算销了案。
我自由了。
“想什么呢?”莫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着他温和的眉眼,忍不住问道:
“莫先生,您......还会继续游学吗?”
莫沅想了想:
“出来也有些年头了。该回家看看。父母年迈,也该尽尽孝道。”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
“您......您缺个帮忙晒药捣药的帮手吗?”
莫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认真的考量和温和的笑意。
“晒药捣药,确实需要人手。”
他点点头,“不过江南路远,舟车劳顿......”
“我不怕辛苦。”我立刻道。
他笑了:“那好。”
林承弈看着莫沅,拳头攥得很紧。
“莫大夫当年不也是趁虚而入?”
林承弈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带着压抑多年的不甘和怨毒,直刺向莫沅。
莫沅却没动怒,他甚至没看向林承弈,只是不紧不慢地将药箱放在一旁的柜台上。
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对上林承弈那双燃烧着妒火的眼睛。
他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近乎怜悯的笑意。
“趁虚而入?”莫沅的声音依旧温和。
“林将军此言差矣。当年我与内子相识,是在岭南医馆。她病骨支离,身无长物,被官府文书定了流人的身份,扔在医馆门口自生自灭。”
“而我,不过是个恰巧路过的游方郎中,行医济世是本分,见她病重,伸手救治是寻常。敢问林将军,这‘虚’,从何而来?这‘入’,又入在何处?”
他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而立。
“倒是林将军您,”
莫沅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讥诮。
“当年内子满怀希望奔赴长安,寻的是与您‘三书六礼’的旧约,见到的却是您另娶高门,又矢口否认。”
“您将她强留陋巷,意图何为?在她决然离开后,又动用官家手段,以‘盗窃损毁’之名判她流放岭南,九死一生。”
“这,算不算‘趁’她孤苦无依、举目无亲之‘虚’?算不算‘入’她无路可走、任人宰割之境?”
林承弈的脸色由白转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被莫沅这番不温不火的话噎得哑口无言。
他在莫沅那坦荡从容的目光下,显得很......可笑。
他又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锦缎仔细包裹的小包,打开后里面是那些火漆捷报,还有那半枚被金丝细心镶嵌、勉强恢复原状的玉佩。
“阿鸢!”
他声音嘶哑,举着那些东西。
“你看!我都留着!这些年,我从未忘记!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
“可我对你的心,当年在朔方烽火台上的心,是真的!”
“这玉佩,我找最好的师傅修复了,它还在!我们的过去还在!你看看它,想想我们当初......”
我打断他。
“林承弈。”
我目光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恨只有厌。
“你口口声声说当年,说朔方,说真心。”我缓缓开口。
“但当年我若知你是此等虚伪负心小人。”
“根本就不会从狼嘴里把你拖出来。”
8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承弈心口。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举着玉佩和信的手颓然垂下。
他死死地看着我,终于彻底明白。
在他一次次的背叛、伤害和自以为是之后,在他心中那份“念念不忘”的旧情。
于我而言,早已不是遗憾或伤痛。
而是......连“如果当初没救你”这样的悔意,都变得无比清晰的、彻头彻尾的错误。
莫沅适时地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客气疏离:
“林将军,今日医馆不营业。您,请便。”
林承弈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他看了一眼那半枚修补过的玉佩,又看了看并肩而立、神色平静的我和莫沅,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然后,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慢慢地走出了回春堂。
门帘落下,隔断了门外渐沉的暮色,也隔断了那段纠缠半生的、充满风雪与算计的过往。
堂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淡淡的药香。
莫沅轻轻揽住我的肩,安抚的拍了拍。
我靠在他身上,“我早已不在意了。”
心底一片澄明,再无波澜。
四年后的一个春日。
西北战役大捷,林将军壮烈殉国这个消息传到了江南。
此时我正在准备荷月的亲事。
回春堂里外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的忙碌。
荷月从里间探出头,面若桃花,明媚照人。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走过去,替她正了正鬓边一朵小小的绒花,温声道:
“紧张了?”
荷月摇摇头,握住我的手:“娘......”
“傻丫头,”我拍拍她的手背。
“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娘心里只有高兴。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听到“林承弈殉国”的消息,心湖未曾泛起一丝波澜。
我的心思,全在女儿幸福羞红的脸颊上,在丈夫温和含笑的眼神里,在这间被红绸装点、充满期盼的回春堂中,在我们一家即将开启的、崭新的日子里。
往事已如朔方终年不化的积雪,被江南温暖的春风吹散,了无痕迹。
而来日,正像这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蕊,光明灿烂,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