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像冰锥,猝然刺入林晚的耳膜,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周遭孩子无忧无虑的笑闹、家长们的低声交谈,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杂音,唯一清晰的,只有眼前男人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滚着骇人暗涌的眼睛,以及那近在咫尺、几乎能将她吞噬的冰冷气息。
陆靳言的身高优势在此刻展露无遗,他微微垂着眼,视线从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又挪回紧紧挨着她腿边、仰着小脸、满眼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的林佑身上。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惊,探究、审视、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被强行压抑住的、更加深沉激烈的东西。
林晚的指尖冰凉,下意识地将林佑往自己身后带了带,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这个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陆靳言的眼睛。他眸色似乎又沉了沉。
“妈妈?”林佑的小手攥紧了她的裤腿,声音里带着困惑和一点点不安。他不太明白这个看起来很凶的叔叔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和妈妈,但妈妈紧绷的身体和突然变得很白很白的脸,让他觉得不舒服。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勉强压下了喉头的梗塞和心脏狂乱的擂鼓。她不能慌,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五年的独自挣扎,早已将她骨子里的怯懦磨去了大半,余下的,是母亲护犊的本能,和一层用来自保的、坚硬的壳。
她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平静,甚至刻意带上一点面对陌生人无理注视时该有的疏离与不悦,迎上陆靳言迫人的视线。
“这位先生,”她开口,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稳一些,尽管尾音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轻颤,“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认识吗?”
装傻。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也是最初级的应对方式。否认,撇清。哪怕她知道这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可能不堪一击。
陆靳言唇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更像某种冰冷的讥诮。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再一次,几乎是贪婪地,落在林佑脸上,仔仔细细地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他叫什么名字?”陆靳言的声音低了几分,不再是刚才那种淬冰般的命令,却更沉,更压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林佑。”她吐出两个字,握紧儿子的小手,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林佑……”陆靳言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磨一番。他的视线扫过林佑浓密的黑发,挺翘的小鼻子,最后定格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有那抿着、微微上翘的唇角和若隐若现的梨涡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晚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事情。
他忽然微微俯身,向林佑靠近了一些。这个动作让林佑吓得往后一缩,更紧地贴住了妈妈。陆靳言似乎顿了一下,但并没有退开,他的目光落在了林佑因为紧张而攥成小拳头、自然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小男孩的手白白嫩嫩,手指短短的,还带着可爱的肉窝。
陆靳言的视线,死死地盯在了林佑右手虎口附近,一个极小的、浅褐色的点子上。
那是一颗痣。很小,颜色很淡,若不是凑近了仔细看,几乎不会注意到。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了。她当然知道儿子手上那颗痣,从出生就有。她曾无数次亲吻过那只小手,摩挲过那个小点。可此刻,在陆靳言如此专注、甚至带着某种骇人确认意味的凝视下,那颗普通的痣,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魂飞魄散。
她猛地想起,五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意乱情迷的黑暗中,她的手指曾无意识地划过男人汗湿的手背,虎口附近……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略带粗粝感的凸起……
不,不可能!那晚灯光昏暗,她又意识不清,一定是记错了!这只是巧合!世上手上有痣的人那么多……
就在她内心惊涛骇浪,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僵硬平静的假象时,陆靳言直起了身。
他不再看林佑,目光重新锁回林晚脸上。那里面翻涌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笃定、也更令人胆寒的冰冷。仿佛他已经得到了某种关键的、无可辩驳的证实。
“林佑,”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淡,却重若千钧,“几岁?”
林晚的喉咙发干,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四岁半。”她故意说小了半年,潜意识里仍想做最后的、徒劳的抵抗。
“四岁半……”陆靳言意味不明地重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她所有伪饰,“看起来,倒很结实。”
他没有追问具体出生日期,但那眼神分明写着“你很清楚我在问什么”。
这时,一直陪同在侧的园长和陆靳言的特助也走了过来。园长显然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不对劲,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疑惑:“陆先生,这两位是……”她看向林晚,显然是认识的,“哦,是小三班林佑小朋友的妈妈,林女士。林女士,这位是陆氏集团的陆总,今天来我们园参观考察,有意向为我们幼儿园的新艺术楼项目提供赞助。”
园长热情地介绍着,试图缓和气氛。但陆靳言和林晚之间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化开的。
特助站在陆靳言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但林晚能感觉到,他也在暗暗观察着自己和林佑。
“林、女、士。”陆靳言缓缓吐出这个称呼,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的重量。他忽然朝林晚又逼近了半步。
林晚被他身上骤然加强的压迫感逼得想后退,但身后就是林佑,她退无可退,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挺直背脊,强迫自己与他对视。
“关于我刚才的问题,”陆靳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以及挨得极近的林佑能听清,“你最好,认真想一想。我们,很快会再谈。”
他说完,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林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晚心惊胆战——然后,竟干脆利落地转身,对园长略一点头:“李园长,今天先到这里。具体事宜,我的助理会跟进。”
“啊,好的好的,陆总您慢走。”园长连忙应道。
陆靳言不再停留,带着特助和保镖,径直朝幼儿园门外走去。那高大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健,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有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冷冽的雪松气息,和他留下的那句“很快会再谈”,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了林晚的脖颈上。
“妈妈?”林佑用力扯了扯她的手指,小脸上满是担忧,“那个叔叔走了。他是不是坏人?他欺负妈妈了吗?”
林晚猛地回过神,蹲下身,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小家伙温暖柔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奶香和阳光的味道,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和慰藉。
“没有,佑佑别怕,”她将脸埋在孩子小小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没有人能欺负妈妈。妈妈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
她的手臂收得很紧,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陆靳言认出来了。他一定认出来了。那颗痣,还有佑佑的相貌……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起疑?那句“很快会再谈”是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抢走佑佑吗?不,绝对不行!佑佑是她的命!是她在这世上仅有的、唯一的光!
五年前那个夜晚带来的阴霾和恐惧,时隔多年,再次以更凶猛、更具威胁的姿态,呼啸着席卷而来。那个男人,不再是财经杂志上冰冷遥远的符号,不再是那晚走廊里漠然走过的背景。他成了悬在她和佑佑头顶,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妈妈,你抱得太紧了……”林佑小声抗议,但小手却乖乖地环住了妈妈的脖子。
林晚松开一些,看着儿子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慌。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蹭了蹭他的小鼻子:“对不起,妈妈太喜欢佑佑了。走,我们去看你的火山喷发画,然后去参加水果拼盘比赛,好不好?”
“好!”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立刻又高兴起来。
林晚牵着儿子,走向展示墙,脚步却有些虚浮。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照进来,明亮而温暖,可她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不断渗出,冰冷彻骨。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到头了。
陆靳言不会善罢甘休。而她,必须为了佑佑,做好一切准备。哪怕对手是那样一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男人。
接下来的亲子活动,林晚努力扮演着一个正常投入的妈妈,陪着林佑拼水果恐龙,看孩子们表演,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有多僵硬,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盘旋在陆靳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黑眸,和他离去时那句冰冷的话语上。
家长会终于结束,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林佑离开了幼儿园。
回到家,那套租来的、布置得温馨整洁的小两居,此刻也无法给她带来丝毫安全感。她把林佑安顿在客厅玩积木,自己躲进卧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自己卸下所有强撑的镇定。
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她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肩膀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怎么办?他接下来会怎么做?直接找上门?通过法律手段?还是用他那通天的手段,悄无声息地夺走一切?
五年前那个夜晚的细节,混乱地涌入脑海。药物的燥热,黑暗的包厢,男人沉重的呼吸,滚烫的肌肤,疼痛与陌生的战栗……以及最后,醒来时满室的空寂和狼藉,还有身体深处那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
她一直试图遗忘,将那晚归结为一次可怕的意外,一个需要被彻底埋葬的错误。可如今,这个“错误”活生生地长成了她最珍贵的宝贝,而制造“错误”的另一方,却以如此强势而危险的姿态,重新闯入了她的生活。
林晚猛地抬起头,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陆靳言今天没有当场发作,或许……他还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毕竟,单凭长相和一颗痣,虽然疑点极大,但并非铁证。亲子鉴定才是最终的证明。他会不会已经暗中派人去做了?不,应该没那么快,他需要她和佑佑的样本……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拿到可以做鉴定的东西!佑佑的头发、指甲、用过的水杯……一切都要格外小心。
还有,这个地方……陆靳言既然能在幼儿园“巧遇”,找到她的住址恐怕也不是难事。这里,不再安全了。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离开。再一次离开。带着佑佑,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可……谈何容易。她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一无所有、了无牵挂的毕业生。她在这里有工作,有刚刚稳定下来的生活,佑佑有他喜欢的幼儿园和朋友。而且,以陆靳言的势力和手段,她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多久?
无力感和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妈妈!”卧室门外传来林佑清脆的喊声和敲门声,“我的霸王龙拼好了!你快来看呀!”
孩子天真无邪的声音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林晚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重新凝聚起孤注一掷的坚定。
为了佑佑,她必须拼尽全力。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活阎王”,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打开门,脸上已是柔和的笑容:“来了!让妈妈看看佑佑拼的霸王龙是不是最威风的!”
晚上,哄睡了林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嘴角还微微翘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开心事。林晚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良久,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然后,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她苍白却坚定的脸。
她开始搜索:如何变更抚养权,需要哪些条件;单亲母亲如何保护孩子;国内有哪些相对偏远、不易被追踪的城市;甚至,开始浏览一些价格低廉的二手房信息……
这一夜,林晚房间的灯,很晚才熄灭。
而城市的另一端,陆氏集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陆靳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手里的水晶杯盛着琥珀色的酒液,他却一口未沾。
办公桌上,摊开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加急调查的简要报告。上面有林晚这五年来的大致履历:工作变动、居住地址、银行流水(部分)、社会关系(极其简单)……以及,林佑的出生证明复印件(登记信息只有母亲林晚),还有几张今天在幼儿园偷拍到的、更加清晰的林佑的照片。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林佑的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和那抿起的嘴角。
特助敲门进来,低声汇报:“陆总,幼儿园那边已经打过招呼,李园长会配合。另外,林女士目前就职的‘启明’设计公司,我们也已经……”
陆靳言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他转过身,背对着璀璨的夜景,面容隐在办公室一半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
“不必惊动她工作的地方,”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先从她身边的人入手。那个经常帮她接送孩子的邻居老太太,还有……她儿子所在的幼儿园,加强‘关注’。我要知道她每一天的动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是。”特助应道。
“另外,”陆靳言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杯壁,“去查一下,她最近有没有接触过律师,或者,有没有查询过离开本市的交通、房产信息。”
特助心中一凛,立刻明白老板的用意:“明白,我马上去办。”
特助离开后,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陆靳言走回桌前,拿起那张林佑的照片,指尖拂过小孩的笑脸,动作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但眼神却越发深暗难测。
林晚……
这个名字,连同五年前那模糊混乱的一夜,早已被他尘封在记忆最底层,几乎不曾想起。直到今天,在幼儿园,看到那个简直是他童年翻版的小男孩,和她那张即便素净却依旧能认出轮廓的脸……
惊愕,荒谬,怀疑,震怒……种种情绪冲击之后,剩下的是一种冰冷的、被愚弄的怒意,以及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东西。
她竟然敢!带着他的孩子,消失了五年!在他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
而且,看今天她那副急于撇清、故作镇定的模样……她是打算永远瞒下去?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无论是什么,他都不允许。
孩子是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那个女人……
陆靳言眸色幽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却燃起更旺的火焰。
“我们很快会再谈。”他低声重复着白天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势在必得的弧度。
这一次,游戏规则,由他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