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16:10:49

深宫秋意渐浓,几场冷雨过后,宫墙内的桂子悄悄落了满地金黄。

魏钦的病好了七八分,重回司礼监后出手便如雷霆。借着卢方倒戈的势头,不过半月,孙德海安插在皇庄事务上的数个钉子便被连根拔起,手段狠戾果决,连御前都听闻风声,赞他办事得力。

午后,值房内炭火无声。

内官监汪掌司躬身立在下方,满脸堆笑地呈上一份礼单,“听说公公身边那位姑娘缺些合用物件,这些是下官一点心意...”

魏钦斜倚在榻上,目光扫过上面罗列的衣料首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汪掌司有心了。”

声音柔缓,却让汪掌司脊背发凉,“不过咱家记得,西苑那处库房近来在清点历年积压,可是你在负责?”

汪掌司脸色一白,腰弯得更低:“是、是下官在办。”

“既如此,”魏钦指尖一松,单子轻飘飘落在地上,“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就免了。库房的事要紧,若出了岔子,咱家唯你是问。”

汪掌司冷汗涔涔,连声应着,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

小福子悄步进来收拾,低声道:“干爹,汪掌司是孙德海的人,这分明是试探。”

魏钦指节轻轻敲着榻沿:“老东西坐不住了,想探探咱家是不是会为个丫头昏头。”

他忽地睁眼,眸色阴沉,“她今日在做什么?”

“明月姑娘在后院跟着胡太监认字,方才学完了《千字文》。”

“哦?”魏钦挑眉,“倒比咱家想的快些。”

起身往后院去,远远便听见胡太监的声音:“姑娘既认全了字,往后便可自己读些书。这是《女论语》,女子当以贞静为要...”

“她不看那个。”魏钦缓步走近,声音阴森:“谁准许你给她看这些秽物的?”

明月吓得立刻站起身,手里的书也掉在地上。胡太监则扑通跪倒,浑身发抖:“奴才、奴才该死!”

魏钦看也不看他,拾起那本《女论语》就扔进了角落的炭盆里。

“读这些迂腐之言,是想把她也教成木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目光转向一旁书架,抽出一本厚重的《九州舆图志》,不容置疑地塞到明月怀里:

“看这个。既在咱家身边,就别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明月抱着那本地理志,怯怯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胡太监,小声道:“可是...胡公公说...”

“他说?”魏钦逼近一步,苍白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咱家的话,如今还比不上一个奴才的闲话了?”

明月被他捏得生疼,只能颤声解释:“不是……明月只是……只是觉得胡公公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魏钦嗤笑一声,指尖的力道又重了两分,“他那点腌臜心思,也配叫好心?教你三从四德,教你逆来顺受,好让你变得更蠢、更听话,随便什么人都能拿捏你,是不是?”

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明月脸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还是说,你本就乐意学那些,想着往后若离了咱家,也好去别处寻个下家?”

明月被他这话刺得迫切想要反驳,“我没有!明月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公公!胡公公说,学那些规矩,是为了不让公公在外面被人笑话……”

“笑话?”

他气极反笑,“咱家在这吃人的地方爬到现在,什么笑话没看过,什么脸面没丢过?什么时候要你来给咱家挣脸面了?”

几步逼近明月,将那本《九州舆图志》重重拍在她身旁的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跳。

“教你认字,是让你有点用处,不是让你学那些奴才心思,琢磨怎么讨好男人的!”

他盯着她苍白的小脸,不知是在气她的愚钝,还是在气自己这莫名的失控。

“你以为学几句《女论语》,行几步规矩,旁人就会高看你一眼?就会觉得魏钦身边的玩意儿像个样子了?”

魏钦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做梦!他们只会觉得你更好拿捏,更像个可以随意摆布的玩意儿!”

明月被他吼得浑身发颤,眼泪忍不住掉了出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心碎。

她只是想……只是想不给他丢人而已……

“哭哭哭就知道哭!”魏钦见她落泪,语气愈发恶劣,可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在她泪湿的脸上停留。只得烦躁地一把抓起那本《九州舆图志》,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暴躁:

“看看这个!看清楚!这上面画的是九州疆域,标的是山川险隘,写的是漕运盐铁,兵家必争之地!不是后院里那点针头线脑、争风吃醋的破事!”

他的手指用力点着书页,发出沉闷的声响:

“咱家让你看这个,是要你知道,这世上的路不止后院那一条!权力不在女人的裙带上,在朝堂,在边疆,在这舆图上的每一个点,每一道线!”

喘了口气,看着她茫然又带着一丝震惊的泪眼,语气稍微缓了缓,却依旧冰冷刺骨:

“孙德海那老狗为什么急着往咱家身边塞人?李选侍为什么盯着你不放?卢方为什么对你多看一眼?不是因为你会背《女论语》,是因为你站在咱家身边!他们想通过你探咱家的底,想拿你当筏子!”

“你学那些三从四德有什么用?能让你看懂他们的算计?能让你在被人当枪使的时候反应过来?”他嗤笑,带着无尽的嘲讽:

“屁用没有!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蠢!”

明月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心口的疼痛渐渐被一种懵懂的恍然所取代。

她回想着魏钦刚才说的每一个字。

“世上的路不止后院那一条……”

她想起在村子里,女人们一辈子围着锅台、田地、孩子打转,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嫁个不打人的汉子。后院,就是她们的全部天地。

可夫君说,不止一条?那……还有什么路?

“权力不在女人的裙带上……”

她不懂什么是权力,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能让胡公公那样的人跪地发抖,能让李选侍那样的人笑着递来金锞子,也能让夫君……咳着血还要强撑起身子去争的东西。

它不在后院的规矩里,那在哪里?

“他们想通过你探咱家的底,想拿你当筏子!”

筏子……她见过河里的筏子,人站在上面,撑着杆子过河。

所以,在那些人眼里,她就是个可以用来试探,甚至伤害夫君的工具?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发寒,比刚才被他掐着下巴责骂更让她害怕。她不要做筏子!不要成为别人伤害他的缺口!

“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蠢!”

死……这个字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怕死,很怕。在村子里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怕,被养母打骂的时候怕,现在在这深宫里,她更怕。

原来,她以为的“安分守己”,不仅不能自保,反而会让她死得更快?

现在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站在魏钦身边,就像站在风口浪尖上。缩起脖子,只会被一个浪头打翻,沉下去。

胡公公教她《女论语》,是要她把脖子缩得更紧;而夫君……是要她把头抬起来?去看清那风浪从哪里来,那礁石在哪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不是委屈,是一种被他强行撬开眼皮,看到真实世界后的震撼;以及,一丝被他寄予了某种沉重期望的……悸动。

他不要一个只会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累赘。那他是不是……想要一个……至少能自己站稳,不会轻易被人推倒,甚至……能稍微看懂一点他所在的那个危险世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她冰冷的心田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她低头,看着怀里这本厚重的书。

她一定要学会!

而炭盆里《女论语》的残页,最后一点猩红的光挣扎着,终是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