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帅府的清晨，人造天光模拟出恰到好处的熹微。苏砚却比这“天光”醒得更早。
昨夜短暂的交锋与反噬，留下了清晰的后遗症。太阳穴隐隐作痛，如同被极细的针持续轻刺，意识深处有种被强行拉扯过的虚浮感。这是精神力层面过度消耗和轻微受损的迹象。他坐在床边，缓慢而深长地呼吸，尝试用前世学过的一些基础冥想方法梳理精神，收效甚微。这具身体的精神力底子实在太差，F级的容错率低得可怜。
然而，当他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尝试“感受”那个沉默的系统时，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意”，从那虚无的“能量储备”中流淌出来，如同甘泉渗入干涸的土地，缓慢地抚慰着那些刺痛和虚浮。
能量储备：0.06。
这能量不仅能激活系统功能，似乎对他的精神力本身也有滋养作用？哪怕只是极其微量的反馈。这个发现让苏砚精神一振。
他起身，洗漱，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镜中的脸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多了些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疏离和冷静，而是混合了疲惫、警觉，以及一丝……被激起的、近乎执拗的探究欲。
早餐是机器人准时送来的营养餐。他强迫自己吃完，补充体力。手指在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昨晚顾凛靠近时，那灼热的呼吸和几乎将他笼罩的阴影，仿佛还残留在皮肤的记忆里。
不是恐惧。苏砚仔细分辨着自己的情绪。是高度戒备下的紧绷，是面对不可控力量的天然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医者的探究兴趣。那个强大到令人战栗的Alpha灵魂深处，除了暴戾与痛苦，似乎还挣扎着别的东西。而他，阴差阳错地，成了第一个窥见那一角的人。
上午，他按照计划，开始整理一份关于“精神力暴动症非药物辅助疗法初步构想”的报告。这是给顾凛和医疗团队看的“官方进度”，内容停留在相对安全的呼吸调节、环境控制和心理暗示层面，巧妙地融入了一些他昨晚“引导技巧”的表层理论，但绝口不提“共鸣”和“能量汲取”。
正午时分，内线通讯响起，是陆枭。
“林医师，统帅请您共进午餐。”
苏砚指尖微顿。共进午餐？这超出了单纯的医疗顾问范畴。但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好的。”
午餐安排在统帅府内一间小型阳光厅。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中庭花园，真实（经过基因改良）的植物在模拟阳光下郁郁葱葱。长条餐桌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食物是精心烹饪的、而非营养剂，香气诱人。
顾凛已经坐在主位。他换下了睡袍，穿着熨帖的深灰色军装常服，没有佩戴肩章，但一丝不苟的衣着和挺直的背脊，依旧彰显着统帅的威严。晨光透过玻璃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深刻而冷硬的轮廓。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熔金色的眼眸望过来，少了昨晚在昏暗小厅里的那种极具侵略性的探究，多了几分属于白日的、冷静的审视。但他看着苏砚走进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了半秒。
“林医师，坐。”他示意自己右手边的位置。
苏砚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昨晚休息得如何？”顾凛拿起餐巾，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扫过苏砚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颊。
“尚可。”苏砚回答得简短，避开了自己精神力不适的实情，“统帅呢？引导技巧是否对后续睡眠有所帮助？”
“有点效果。”顾凛切着盘中的肉类，动作优雅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至少后半夜睡得更沉了些。”他没有提那种骤然失去宁静的烦躁感。
侍者安静地上菜，倒水。一时间，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
“你的报告我看过了。”顾凛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非药物辅助疗法’……思路不错。埃文斯团队那边，有些不同的看法。”
苏砚抬眼。埃文斯主任果然提出了异议。
“他们认为，我的情况特殊，任何非标准化、尤其是涉及精神力直接干预的方法，都可能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顾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倾向，“他们建议，将所有治疗方案，包括你的‘古法引导’，都纳入严格的实验室监控和数据分析下，进行至少三轮安全评估后，再考虑应用。”
这等于要将苏砚的“治疗”完全置于医疗团队的掌控和审视之下，剥去他最后一点独立操作的空间。
“您的意见呢？”苏砚放下叉子，看向顾凛。
顾凛也停下动作，看向他。阳光透过玻璃，在他熔金色的眼底折射出细碎的光。“我认为，”他缓缓说道，“有些效果，可能恰恰来自于‘非标准化’和……‘不可预知’。”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尽管比昨晚温和得多。“林砚，你昨晚用的，真的只是‘古法引导’？”
问题来了。比苏砚预想的更直接。
苏砚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平稳。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流淌而出：“以我所学知识理解，是的。它通过特定的呼吸和意识调节，影响自主神经系统，间接作用于精神力场的稳定。可能因为我的精神力特性……或者信息素特征，与您产生了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协同效应。”他将解释引向“个体差异”和“未知协同”，依然是安全的模糊地带。
“协同效应……”顾凛重复着，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寻找一丝破绽，“你似乎很擅长用‘未知’来解释已知。”
“医学的边界本就是未知。”苏砚回答，“尤其是面对您这样特殊的病例。”
顾凛靠回椅背，脸上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埃文斯团队的意见，我会考虑。但在那之前，”他看向苏砚，目光深邃，“‘引导’继续。每晚。”
不是商量，是命令。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身体允许。”
最后这句话，让苏砚微微一怔。这是……关心？还是更精明的观察，察觉到了他精神力的不适？
“我可以。”苏砚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午餐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氛围中结束。顾凛没有再问尖锐的问题，反而简单问了问苏砚对接下来研究的初步想法，苏砚谨慎地挑选了几个关于环境疗法和神经音乐疗法的无害方向回答。
离开阳光厅时，苏砚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转过走廊拐角。
下午，他回到研究室，却无法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工作。顾凛午餐时的话语、眼神，以及那句看似随意的“如果你身体允许”，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个Alpha，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敏锐和……复杂。
他甩开这些杂念，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他需要为今晚的“引导”做准备，不能再出现昨晚那样的反噬失控。他根据昨晚的经验，开始在纸面上推演更精细的“频率”控制模型，试图找到一个既能维持共鸣、汲取能量，又能有效规避对方本能“吸力”的平衡点。
同时，他也开始尝试一些基础的精神力屏障构建练习。根据这个世界的理论，即使是F级精神力，也可以通过特定训练，在意识外围形成一层极薄弱的防护。这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争取到切断连接的瞬间。
练习枯燥而艰难。这具身体对精神力的掌控力差得令人沮丧。每次尝试凝聚意念，都如同在泥潭中行走，滞涩沉重。但他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傍晚，就在他结束一轮失败的屏障练习，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时，房门被敲响了。
不是陆枭或勤务兵那种规律的轻叩，而是更随意、更……轻快一点的节奏。
苏砚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蓝色裙装，面容姣好，笑容明媚，身上散发着温和的Beta信息素气息。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食盒。
“您好，是林砚医师吗？”她笑着开口，声音清脆，“我是统帅府生活管理处的安雅。统帅吩咐，给您送一些安神补气的药膳汤，说是看您气色不太好，最近又费神研究，需要调理一下。”
苏砚愣了一下。顾凛……让人给他送汤？还是“安神补气”的？
“谢谢，麻烦你了。”他接过食盒，触手温热。
“不客气！”安雅笑容不变，目光却飞快地在苏砚脸上和屋内扫了一眼，带着好奇，“那您慢用，我先走了。”
送走安雅，苏砚关上门，看着手中还散发着淡淡药材清香的食盒，心情有些复杂。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先是默许医疗团队施加压力，转头又送来关怀？
他打开食盒，里面是清澈的汤水，飘着几片参片和枸杞，香气浓郁。他仔细嗅了嗅，又用指尖沾了一点尝了尝，确实只是普通的滋补药膳，没有异味或异常成分。
他坐下来，慢慢将汤喝完。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阵暖意，似乎连精神的疲惫都缓解了一丝。
不管顾凛是出于何种目的——是观察他的反应，是试图用这种小恩惠降低他的戒备，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丝……顾及——这碗汤，客观上确实让他感觉好了些。
而且，这似乎传递了一个信息：顾凛在关注他，不仅仅是作为“医生”或“药”，而是作为一个具体的、会“气色不好”、需要“调理”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危险。
晚上，约定的时间。
苏砚再次踏入那间小厅。顾凛已经等在那里，依旧穿着睡袍，姿态比昨晚更加放松，甚至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星际历史的纸质书——在这个时代颇为罕见。
听到声音，他放下书，抬头看来。目光在苏砚脸上停顿，似乎想确认那碗汤的效果。
“开始吧。”他没有寒暄，直接说道。
苏砚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调整呼吸。这一次，他更加谨慎。他先用了近十分钟进行自我放松和意识沉潜，确保自己的精神处于最稳定可控的状态。然后，才开始昨晚的引导流程。
呼吸，引导，营造宁静频率，允许信息素自然弥散。
有了昨晚的经验和下午的推演，苏砚这次对“共鸣”的切入更加精准、轻柔。他像最耐心的垂钓者，将无形的丝线悄然抛入那庞大而危险的精神力场边缘，寻找着那能引起舒适涟漪的“频率”。
共鸣再次建立。那股熟悉的、精纯的能量暖流开始涓涓汇入意识深处。
【被动能量汲取模式运行中……】
【能量储备+0.02单位……】
【+0.015单位……】
汲取速度比昨晚主动引导时慢，但更加平稳。
苏砚分出一部分心神，密切关注着顾凛精神力场的反应，尤其是核心区域那“饥渴”本能的动向。同时，他尝试在自身意识外围，构筑那层下午练习了无数次的、极其薄弱的精神力屏障——并非为了防御顾凛（那毫无意义），而是为了在对方再次产生强力“吸力”时，能有一个更明确的“切断点”。
引导进行得很顺利。顾凛的呼吸深长平稳，眉宇间一片安宁，仿佛沉入了一场无梦的酣眠。他的精神力场如同被驯服的巨兽，温顺地盘踞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抚慰。
时间静静流逝。
就在苏砚以为今晚可以平稳结束时，异变再次发生，但并非来自顾凛。
他自己那脆弱的、刚刚构建起的薄弱精神力屏障，在与顾凛庞大而精纯的精神力场持续“共鸣”中，仿佛受到了某种滋养和……同化？屏障的边缘，开始自发地、极其轻微地向顾凛的精神力场靠拢、贴合，仿佛行星被恒星的引力捕获，不自觉地调整着轨道。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是被攻击或吞噬，而是一种更柔和的、近乎……依恋般的吸引。他的意识深处，传来一丝微弱但清晰的“渴望”——渴望更靠近那温暖而强大的能量源，渴望那能抚平一切焦躁的宁静感。
苏砚悚然一惊！
这不是顾凛在主动“吸”他，而是他自己的精神力（或许是灵魂深处），在对顾凛的精神力场产生“锚定”倾向！
难道昨晚的反噬，不仅仅是对方单方面的“吸力”，也包含了自己潜意识里对这种“安抚”效果的依赖和向往？
这个发现让他背脊发凉。
他立刻强行收敛心神，试图将意识从那种“依恋”感中剥离，加固那摇摇欲坠的脆弱屏障。但那股吸引力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渗透。
就在这时，一直沉浸在宁静中的顾凛，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变化——不是来自外界的引导，而是来自那带来宁静的“源头”本身，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更小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与他自身的频率产生了更深的交织。
他下意识地，顺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将一缕意识“探”了过去。不是强硬的抓取，更像是无意识的、寻求确认的触碰。
两股意识，在超越语言的层面，极其短暂地、轻轻地“碰”了一下。
“轰——！”
苏砚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一股远比能量暖流更强烈、更直接、也更陌生的“感受”洪流般冲入他的意识！
那不再是破碎的画面和声音，而是一种更纯粹、更炽热的“存在感”——强大、孤独、隐忍的痛苦之下深埋的坚韧、对掌控力的绝对自信、以及一丝连主人都未必完全察觉的、对于“特殊存在”的……好奇与珍视？
与此同时，顾凛也猛地一震，倏然睁开了眼睛！
熔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前两次的锐利或迷离，而是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意识深处，那与他截然不同的、清冷如雪后初霁、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坚韧的“质地”，以及那质地之下，一丝极淡的、因他的触碰而骤然绷紧的……悸动？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信息素和精神力场。还有一种更微妙、更灼热的东西，无声地炸开。
苏砚脸色煞白，猛地向后靠去，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迅速切断了所有引导和连接，将意识死死锁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又迅速褪去，只剩一片冰白。
顾凛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但胸膛的起伏明显加剧。他盯着苏砚，那双金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探究、某种被冒犯的怒意？但更深处，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的……痒意？
刚才那一下，不是引导，不是治疗。
那是……两个灵魂，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最本真的、短暂的“照面”。
沉默如同实质，填满了整个小厅。窗外的模拟星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良久，顾凛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异常沙哑：“你……”
苏砚已经站起身，指尖冰凉，但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今晚的引导……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可控的交互。我很抱歉。建议暂停，我需要重新评估方法的稳定性。”
他说完，不等顾凛回应，微微颔首，转身几乎是仓促地离开了小厅。
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顾凛独自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动。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一瞬间，触碰到的、那截然不同却又莫名吸引的“温度”。
那不是信息素，不是精神力，是更本质的什么东西。
而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甚至有些冷漠的Omega医生，刚才竟然……显出了一丝近乎慌乱的迹象。
顾凛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深、也极复杂的弧度。
原来，不仅是他的精神力场会对这个Omega产生“饥渴”。
似乎……有些别的东西，也开始失控了。
而逃回研究室的苏砚，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
他抬手捂住脸，掌心滚烫。
脑海里，系统提示音机械地响起：
【能量储备达到0.1单位。】
【解锁基础信息查询功能一次。请问是否使用？】
他却暂时无心关注。
刚才那一瞬间的灵魂“触碰”，带来的震撼远超过任何能量汲取或系统提示。
他触碰到了顾凛灵魂的一角，而对方，也“看见”了他。
这不是医生与病人，甚至不是控制与被控制。
这是一场始于意外、却正在滑向不可知深渊的……相互吸引与试探。
而他，在这漩涡中心，刚刚为自己的意识，找到了一个危险而不自知的……锚点。
锚点的另一端，系在那个名叫顾凛的Alpha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