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茶盏里廉价的碎叶在滚水中沉浮,蒸腾起带着些许涩味的白汽。这间藏身于旧城小巷深处的茶楼,是专为囊中羞涩的平民所设,包厢的隔板薄得能听见隔壁的市井喧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家具和廉价茶叶混合的气息。李星河坐在一张咯吱作响的藤椅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杯沿温热的缺口,目光却像焊在了对面那个身影上。

那少年——或者说青年更合适——终于摘下了那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宽大墨镜。昏暗的灯光下,露出的是一张清秀却明显褪去了稚气的脸庞。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间依稀能辨出当年那个沉默倔强弟弟的影子,但那份青涩已被一种沉静的书卷气取代。他的坐姿并不刻意挺拔,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沉静内敛与那份仿佛刻在骨子里的优雅气度,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李星河在学院里见过的、自幼浸润在顶级资源中的世家子弟。

正是他离家六年、音讯渺茫的弟弟——蒋天养。

李星河端起粗瓷茶杯,啜饮了一口那微苦的茶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紧紧锁着蒋天养,那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积压多年的担忧,更有一种被长久疏离和刻意躲避刺伤后的尖锐质问:

“天养,” 李星河的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力度,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既然来找我,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像影子一样缀在后面,不敢见光?” 他微微前倾身体,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目光锐利如刀,“偷偷摸摸,在你哥我面前,也见不得人么?”

他的语气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怨气和深切的焦虑:

“还有!这两年!我和丹儿、蝶儿几个,几乎把静海市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托人打听,跑断了腿!电话打不通,信息石沉大海!你到底——” 李星河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壁,“——到底跑哪去了?!人间蒸发也要有个限度!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粗瓷茶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温热的茶水几乎要泼溅出来。那杯沿的缺口,此刻仿佛硌在他心尖上,提醒着他与眼前这个气质已然迥异的弟弟之间,那长达六年的空白和这两年更加彻底的失联所带来的巨大鸿沟。

但李星河的目光,却像穿透了那层薄薄的布料,直抵其下潜藏的惊涛骇浪!只有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才真正明白,这看似文弱的躯壳下,蛰伏着何等恐怖的破坏力!

那看似瘦削的肩臂,包裹着的是如同百炼精钢般、经过无数次极限锤炼凝聚而成的虬结肌肉!它们并非为了美观而存在,而是为杀戮与生存锻造的致命武器,每一束纤维都蕴含着足以撕裂钢铁、粉碎磐石的爆炸性能量。这绝非健身房里练就的花架子,而是真正在血与火、生与死边缘淬炼出的凶悍本能!

然而,比这具强悍肉体更令人心悸的,是他体内沉睡的那股力量——!

李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他清晰地记得,就在天养六年前决然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这个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其真气修为就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境第六阶!那是静海市无数所谓武馆大师、名门宿老,穷尽一生苦修也难以望其项背的境界!当时武馆里几位眼高于顶、德高望重的老师傅,在偶然察觉到天养无意间泄露的一丝气息后,无不悚然动容,私下里曾无比笃定地断言:以此子惊世骇俗的天资与悟性,若不走岔路,三十岁之前,必破先天之境!那将是真正超凡脱俗、触摸到人类力量顶点的存在!

可如今……

蒋天养端起粗瓷茶杯,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哥,我现在……是在警察局里挂了红标的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冰冷的现实,“档案里可能写的是‘高度危险’或者‘重点关注对象’吧。静海市里,也有几个……不大不小,但足够让我头疼、甚至不死不休的对头。”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近乎自嘲的苦笑,“麻烦这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上门了。我这样的人,怎么敢……让别人知道,我和你们之间,还有牵连?”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沉淀着太多李星河看不懂东西的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明明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面庞,却刻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风霜与疲惫,仿佛已经独自跋涉过了一个世纪的风沙。那笑容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疏离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

“老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李星河的心上,“我和你们所在的世界,毕竟是不同的。”

“你……” 李星河只觉得喉头像是被一团浸满了酸楚的棉絮死死堵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撕裂般的痛楚!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那个曾经沉默倔强、天赋惊世的孩子,终究还是被命运的洪流卷入了那片他极力想让他远离的、充斥着黑暗与血腥的泥沼。

“你到底……” 李星河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嘲弄后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天养……”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砂纸在磨砺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苦涩,“你知道么……六年前,母亲……顾姨她……在最后那三个小时里,明明痛得意识都模糊了,嘴里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一件事……”

李星河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或散漫或狡黠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死死地钉在蒋天养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灼穿:

“——是你!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抓着我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一遍遍地求我……‘星河……找到天养……护着他……别让他……走歪路……’ 那是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唯一的牵挂!”

他的声音因强烈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

“天养!你看看你现在!你有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地境六阶!三十岁前有望先天的资质!这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你堂堂正正地闯出一片天?!何必……何必非要一头扎进那不见底的泥潭里,去和那些魑魅魍魉为伍?!难道就真的……不能回头了吗?!”

“哥……”

提起“顾如”这个名字,蒋天养一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自嘲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抹深沉的、混杂着孺慕、愧疚和巨大悲恸的黯然之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他眼底弥漫开来,让那满脸的沧桑更添了几分沉重。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但这份动摇,仅仅持续了一瞬。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硬如铁,像两块淬了冰的寒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这些话……哥,你说了很多次了。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上次我就告诉过你,我有我的路要走,我有我的执念要去完成!我要的,不是按部就班、十年磨一剑的所谓‘好前途’!我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登上我能触及的顶点!为此,我不惜代价!”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不再仅仅是自嘲,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刺骨的、早已被鲜血浸透的事实:

“更何况……” 蒋天养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目光扫过自己那双看似文弱、实则沾过血的手,“哥,你看看我脚下踩的路……早就被血染透了!陷进去容易,想拔出来?”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神里是彻底的、近乎残酷的清醒,“除非……是尸体!只有死了,才能真正‘退’出来!否则,这条道上,没有金盆洗手,只有斩草除根!”

“……”

李星河死死地盯着蒋天养,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看清他眼中那份不惜燃尽一切也要达成的执念,看清他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也看清了那包裹在兄弟情义之下、冰冷坚硬、无法撼动的黑暗现实。

包厢里死寂一片,只有劣质茶叶的涩味在空气中无声弥漫。

许久,李星河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紧绷的肩膀颓然垮塌下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里赫然是四个深陷的、带着血丝的指甲印。他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粗茶,手却稳得可怕,仰头将冰冷的、带着浓重苦味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水,而是某种无法言说的苦果。

再放下杯子时,他的脸上已是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所有的痛苦、哀求、愤怒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放弃。

“好……” 李星河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你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般,看了蒋天养一眼,然后,决然地移开,投向窗外那喧嚣却与他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世界。

“——那我以后,就再也不劝你了。”

“这两年……你不在静海吧?” 他没有抬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现在……回来了?有什么打算?”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杯沿,带着一丝渺茫的、近乎奢望的期盼,望向对面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小蝶……丹儿……小君小羽他们……真的很想你,天天念叨。天养……” 他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不跟我……回去看看家里么?哪怕就一眼?”

“哥!”

蒋天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尖锐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铁栅,瞬间隔绝了李星河眼中那点微弱的期盼。

“我刚才说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你们还有牵连!跟你回去?那岂不是自投罗网,把麻烦引到他们头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如果不是……有件事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我连你都不想见!不想打扰!” 他重重地强调着“打扰”二字,仿佛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我这次回来,办完事就走。话说完,我立刻离开。”

说罢,蒋天养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仿佛在完成一项冰冷的程序。他探手入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当他手指抽出时,指间已然夹着一张薄薄的、边缘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匿名储值卡。他没有丝毫犹豫,两根手指捏着卡片,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又像执行一项不容拒绝的命令,将它“啪”的一声,轻轻拍在李星河面前的桌面上,正落在那杯廉价粗茶旁边。那冰冷的卡面,与温热的粗瓷杯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哥,拿着。”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个。算是我……对大家的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卡片,像是在确认一个冰冷的数字,“里面是三万个信用点。省着点用,应该能帮家里撑一阵子。明年这个时候……如果我还……”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了后半句,生硬地转开,“……我会再送钱回来。”

“你——!!”

李星河的目光从那张冰冷的卡片,猛地移到蒋天养脸上!仿佛那不是一张储值卡,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混杂着被侮辱、被轻视、被彻底物化亲情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他“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粗瓷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力道之大,让浑浊的茶水猛地泼溅出来,洒在桌面和卡片上,留下难看的褐色污渍!

“蒋天养!” 李星河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猛地站起身,藤椅被带得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居高临下地瞪着蒋天养,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屈辱和痛心的火焰:

“这是钱吗?!啊?!这是你用血!用命!用你那条道上见不得光的勾当换来的‘辛苦钱’?!”

李星河激烈的反应,如同重锤击打在蒋天养那层坚硬的外壳上。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一直刻意维持的疏离面具被狠狠撕开!他霍然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爆射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刺伤的、深入骨髓的凄然!

“哥……” 蒋天养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颤抖,像是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即将断裂!他死死地盯着李星河,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质问:

“你……是嫌我的钱——脏?!”

“脏”这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兄弟之间那道早已鲜血淋漓的裂痕!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成了冰冷的刀锋。

“脏?”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悲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讽刺,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天养,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间狭小破败的茶室,投向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这个可堪称为“乱世”的银河纪元,他李星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年。污秽?不堪?他见得太多,也经历得太深!

他曾蜷缩在垃圾星带废弃舰船的冰冷管道里,听着外面帮派为争夺一块发霉的合成蛋白饼而血腥厮杀;他曾亲眼目睹贫民窟的某个角落,为了一管劣质的抗辐射药剂,骨瘦如柴的母亲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未成年的女儿;他曾被黑心工头克扣得身无分文,在寒风刺骨的街头,真切地体会过什么叫困苦无依,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些为了生存而在泥泞里打滚、沾满污垢和血腥的手段,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奇闻,而是构成这残酷世界底色的一部分。

蒋天养来钱的路子?走私黑车?在那些真正挑战人性底线的罪恶面前,这甚至算不上最肮脏的勾当!

李星河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冰锥,带着一种刻骨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憎恶:

“真要论起‘脏’字……天养,你告诉我,谁能脏得过那些高高在上、披着斯文外衣的‘大人物’?!” 他的声音压抑着风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那些盘踞在联邦金字塔尖的世家财阀,那些道貌岸然的议会老爷、金融巨鳄!他们哪一个不是踩着尸山血海,用镀金的靴子把平民的骨头碾得粉碎才爬上去的?!”

他太清楚了!清楚得如同亲历!那些“合法”的垄断协议,是如何将救命药的价格炒到天价,让穷人只能等死;那些“合规”的金融操作,是如何在无声无息间吸干千万个普通家庭的积蓄,让他们一夜赤贫;那些“文明”的司法程序背后,又是如何掩盖着对反抗者的无情镇压和构陷!他们的每一分“干净”利润,都浸透了底层平民的血泪和绝望!他们用法律、用舆论、用暴力机器,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堂而皇之地从像他这样的平民口袋里,榨取最后一枚带着体温的信用点!直到敲骨吸髓!

这才是真正深入骨髓、披着文明外衣的“脏”!一种令人作呕却又无力撼动的“脏”!

“所以,天养,” 李星河的目光重新落回弟弟脸上,那锐利的锋芒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无奈的悲哀,“我不是嫌你的钱‘脏’。比起那些衣冠禽兽,你那点‘黑’,甚至算得上……‘干净’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抵核心的沉重:

“可我……不能收。”

“正因为我看透了这世道的‘脏’,正因为我知道那些真正的‘脏’是如何运作、如何吃人的……我才更不能收你的钱!”

李星河的眼神死死锁住蒋天养,那里面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心疾首:

“因为我知道——你的心,还不够狠!”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蒋天养那看似冷酷坚硬的外壳,直指其内心深处那尚未泯灭的底线!

“你没碰毒品!那东西沾上就是家破人亡,祸害的是千家万户的无辜!你没去逼良为娼!那是把活生生的人踩进地狱最底层,碾碎她们的灵魂!” 李星河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你选的是走私黑车!是违禁品!是游走在刀锋边缘!可这路子……它危险,却至少……至少没有直接去啃噬那些最弱小者的血肉!它至少……还留着一丝余地,一丝……你蒋天养给自己留的、不彻底沦为真正恶魔的余地!”

李星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洞察:

“可就是这‘不够狠’!这天养!它会要了你的命啊!!”

“你踩着的这条路,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你面对的,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们不会因为你没贩毒没逼娼就对你网开一面!他们会利用你这点‘不够狠’,找到你的软肋,撕开你的防线,把你连皮带骨吞下去!你给我的这些钱,每一分都带着你在这条钢丝上跳舞的风险!都可能是……你倒下的最后一刻,都洗不掉的催命符!”

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预感和恐惧压下去,声音变得无比沙哑而疲惫:

“我收下它,就等于……眼睁睁看着你,用这点‘不够狠’的良心,去喂食那些真正毫无底线的‘脏’!看着你……在这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直到……直到再也回不了头!天养,这钱……我拿在手里,烫手!烧心!比那些世家财阀的脏钱……更让我……寝食难安!”

而在山丘星,这是一个无人质疑的铁律:无论是光鲜亮丽、遍布各大空港的“星际快线”连锁车行,还是隐匿在霓虹阴影下、交易着来路不明引擎的黑市据点,这颗星球上每一笔浮游车的生意——明面的每一份合同,暗处的每一枚信用点——最终都蜿蜒汇入同一个姓氏的血脉:博塔。

在这里,总统的名字可能被遗忘在冗长的新闻播报里,联邦的律法或许会在某个街角失效,但“博塔”二字,如同烙印在星球轨道上的徽记,是每一个山丘星人从呼吸第一口掺杂着悬浮微粒的空气开始,就必须刻入骨髓的常识。你可以无视官方的存在,却无法回避博塔家族编织的、覆盖整个星球的钢铁巨网。

——银河帝国开国之君,雄才大略的李一世,曾用冷冽如星尘的声音断言:“当足以粉碎星辰的武力尽归私囊,纵使亿万民意沸腾,亦不过是风中尘埃!”

这句回荡在机甲轰鸣初响时代的箴言,穿透数个世纪的星河尘埃,如今在山丘星的穹顶之下,在博塔家族那无声却无处不在的掌控中,找到了它冰冷而贴切的现世回响。垄断,便是他们今日的“私兵”。

他所在的东华联邦,那层“民主”的镀金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内里锈蚀冰冷的骨架——世家门阀政治!这绝非空洞的指控,而是渗透进每一颗星球血管的现实。所谓“自由选举”,不过是地方豪强在幕后轻点光屏,操纵着亿万选票流向他们早已钦定的代理人;而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议会穹顶之下,回响的也并非民意的激辩,而是世家代表们在昂贵雪茄的氤氲中,为各自利益版图进行的冰冷交易与无声厮杀。

博塔,便是盘踞在这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庞然巨兽之一。它的触须早已无声地缠绕了雅特里星域的军政命脉,以山丘星为心脏,所罗门、印第安依托为双翼,构建起一个令人窒息的独立王国。更令人胆寒的是它所豢养的獠牙——一支规模骇人的私属舰队。整整两千两百艘星舰,其狰狞的炮口、厚重的装甲、引擎的轰鸣,竟丝毫不逊色于联邦的正规军主力!这哪里是私人武装?分明是悬在整个星域头顶的、不受约束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李星河无法理解蒋天养究竟握有何等依仗,竟敢将手伸进这头星域巨兽的血盆大口里掏食!在博塔家族绝对的力量阴影下,蒋天养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操作,都如同在布满隐形感应炸弹的雷区中赤足行走。他的生命,脆弱得如同恒星风中的一粒微尘,随时可能在某个“意外”或“失踪”的冰冷通告中彻底湮灭。

一想到蒋天养正活在这种分秒必争、朝生暮死的绝境里,巨大的恐惧便如冰冷的星尘灌入李星河的肺腑,让他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窒息般的沉重。朋友在用生命和博塔的獠牙对赌,而他手中这些沾染着无形血腥与致命风险的信用点…… 每一枚都重若千钧,灼热得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将它们投入日常的河流?这钱,是悬在蒋天养脖颈上的绞索换来的,他用一分,那绞索便仿佛又收紧了一寸!

“不缺钱?哥……” 李星河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砂纸磨过,他死死盯着蒋天养试图躲闪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掘出被刻意掩埋的真相,“你为什么要骗我?!”

蒋天养沉重地阖了下眼,再睁开时,那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疲惫,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磐石般的决绝。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舱壁,落在几个孩子的未来轨迹上:“小蝶和小丹……她们的时间还够,联邦那些流水线工厂般的公立大学?进去不过是把棱角磨平,把灵魂塞进标准化的模具里,最后吐出一个‘合格公民’的标签罢了。” 他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而锋利,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但慕容君和慕容羽——他们的人生转折点,就在眼前!就在今年! 诸葛鸣?” 他嘴角牵起一丝复杂的弧度,像是欣慰,又像是更深的忧虑,“他在首都国防大学,有你的支撑和那份傲人的奖学金,至少能在那个精英圈子的边缘站稳脚跟。可慕容兄弟呢?他们在武道上的天赋,那份骨子里透出的野性与锋芒,那份对力量巅峰的纯粹渴求,何曾弱于我当年分毫?!”

他猛地转向李星河,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那火焰里既有对后辈未来的无限期许,也有对残酷现实的刻骨愤怒:“星河!你看着我!告诉我!难道我们兄弟当年在泥泞里打滚,在刀尖上舔血,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这样的璞玉,被丢进公立大学那个巨大的、散发着平庸腐臭的垃圾处理厂里,任由他们的灵光被磨灭,锐气被消解,最终变成庞大社会机器里一颗面目模糊、随时可替换的、温顺的螺丝钉吗?! 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他们的才华,他们的热血,难道就只配得上联邦施舍的那点‘平均’资源,然后在‘公平’的泥潭里无声沉沦?我蒋天养,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他们的星辰就此黯淡!这笔钱,就是点燃他们未来的薪柴,哪怕烧的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