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
徐天胤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三天了,从山神庙出来,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固执地向北,向着烽燧堡的方向前进。
紫衣人的尸体被他草草掩埋在庙后,连同那枚紫色面具一起长眠地下。两枚腰牌——玄甲卫和紫霄阁的——此刻正紧贴着他的胸膛,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在皮肉上,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提醒着他身上背负的秘密和血债。
右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浸透了粗糙包扎的布条,在极寒中冻成暗红色的冰壳。肋骨的断裂处随着每一次呼吸传来尖锐的疼痛,肺部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碴填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但他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烽燧堡。
那座他曾经浴血奋战、埋骨了无数袍泽的边关要塞,如今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原尽头,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又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徐天胤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烽燧堡下埋着前朝龙脉……守门人……钥匙……云缨的血……
紫衣人临死前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的思绪。云缨是守门人一族的最后血脉?玉匣需要她的血才能开启龙脉?那北邙毒宗想要龙脉里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老皇帝在这盘大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太多的谜团,而答案,或许就在那座沉默的要塞之下。
随着距离的接近,烽燧堡的轮廓越发清晰。夯土筑成的城墙早已残破不堪,处处是战后未及修补的缺口和焦黑的痕迹。城墙上见不到巡逻的士兵,城门大开,仿佛一座被遗弃的鬼城。
这不正常。即便战后兵力空虚,作为边境要塞,烽燧堡也不该如此毫无防备。
徐天胤的神经瞬间绷紧。他放缓脚步,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腿侧的獠牙短刃,警惕地扫视四周。雪原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卷起积雪的细微沙沙声。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他选择了一个较为隐蔽的城墙缺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堡内。
堡内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空无一人!营房、武库、马厩……全部空空如也,仿佛所有的守军都在一夜之间蒸发。只有凌乱的脚印和拖拽的痕迹,显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徐天胤贴着墙根的阴影,谨慎地向堡内深处移动。烽燧堡的布局他了如指掌——中央是校场,东侧是指挥所和粮仓,西侧是士兵营房,北面城墙下是……地窖和地下通道的入口。
龙脉的入口,很可能就在那里。
就在他即将转向北城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说话声从指挥所方向传来!
有人!
徐天胤立刻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墙壁,如同一块阴影般静止不动。
“……都清理干净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嗯,一个不留。”另一个声音更加阴冷,像是金属摩擦,“地下的入口已经打开,就等‘钥匙’了。”
钥匙?龙纹玉匣?!
徐天胤的心跳加速,左手握紧了獠牙短刃。
“那丫头真的会来吗?”第一个声音问道。
“有‘那位大人’在,她不敢不来。”阴冷的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守门人一族的血脉,终究逃不过宿命。”
脚步声渐渐远去,说话声也随之消失。
徐天胤的额头渗出冷汗。他们说的“丫头”是云缨?她会被带到这儿来?还有“那位大人”是谁?北邙毒宗的首领?还是……
没有时间多想了。他必须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龙脉的入口!
借着夜色的掩护,徐天胤如同鬼魅般穿过空荡荡的校场,向北城墙摸去。随着距离的接近,一股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血脉深处的共鸣,如同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北城墙下,一个原本被杂物掩盖的隐蔽入口,此刻已经大开。幽深的阶梯向下延伸,没入绝对的黑暗中。入口两侧,倒着两具身穿边军服饰的尸体,喉间各有一个细小的孔洞,周围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又是那种毒指功夫!
徐天胤蹲下身,检查了尸体。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伤口没有冻结的痕迹,不是“玄冰劲”,确认是北邙毒宗所为。
他取下尸体上的火折子,点燃,微弱的光亮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没有犹豫,他左手持火,右手握刀,小心翼翼地踏入地下通道。
通道狭窄而幽长,墙壁上布满了古老的石刻,描绘着一些他看不懂的图案和符号。空气潮湿阴冷,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随着深入,那种血脉深处的共鸣感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脑海中低语,却又听不真切。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越来越陡,最终通向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一个让徐天胤瞬间窒息的景象映入眼帘!
巨大的地下洞穴中央,是一座通体漆黑的石台,台上矗立着一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石门!石门紧闭,表面流转着诡异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血管般微微搏动。石台周围,七根粗大的石柱呈环形排列,每根石柱上都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石台上的凹槽!
这就是龙脉的入口?那扇门后,就是前朝遗留的秘宝?还是……紫衣人所说的“那个东西”?
更令徐天胤心惊的是,石台前已经站着几个人!背对着他的方向,穿着玄色劲装,正是北邙毒宗的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徐天胤立刻熄灭火光,隐入通道的阴影中,屏息观察。
“时辰快到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正是之前在指挥所听到的那个,“‘钥匙’也该送到了。”
“大人,万一那丫头不肯就范……”另一个声音犹豫道。
“由不得她。”阴冷的声音带着残忍的笑意,“守门人的血,终究要流在这祭台上。这是他们的宿命。”
徐天胤的血液几乎冻结。他们真的要拿云缨的血来开启龙脉!那个单纯的、被他从东宫大火中救出的画师,竟然是所谓的“守门人一族”最后血脉?
就在这时,通道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和挣扎声!
“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我哥哥不会放过你们的!”一个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和愤怒,在寂静的地下空间中格外清晰。
云缨!
徐天胤的瞳孔剧烈收缩!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四名黑衣人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泪痕的年轻女子走入洞穴,正是云缨!她的双手被铁链束缚,嘴角有血迹,显然经历过挣扎和殴打。但她的眼神依旧倔强,死死盯着石台前的那些人。
“紫霄阁的小阁主,久违了。”阴冷的声音带着讥讽,“你哥哥?那个叛徒已经死了。现在,该你了。”
云缨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不可能……哥哥他……”
“不信?”那人冷笑一声,挥手示意。一个黑衣人上前,将一个沾满血迹的紫色面具扔在云缨面前——正是紫衣人的面具!
云缨如同被雷击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颤抖着拾起面具,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金属上。
“不……不……”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所有的倔强和愤怒都在这一刻崩塌。
徐天胤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应该恨这个女子的——是她“顺手”捡来的玉匣,让他成了弑杀太子的通缉犯,被卷入这场漩涡。但此刻,看着她抱着兄长染血面具痛哭的样子,胸腔里翻涌的只有无尽的愤怒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时辰已到。”阴冷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带她上祭台,取血启门!”
两名黑衣人粗暴地拽起云缨,拖向石台。云缨没有反抗,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个面具的出现而消散。她像个破败的布偶,被拖上台阶,按在石门前。
一个黑衣人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光闪过,云缨的手腕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石门中央的凹槽里。
“以守门人之血,启龙脉之门!”阴冷的声音高喊道。
鲜血顺着凹槽的纹路流淌,石门上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被唤醒,开始剧烈搏动!整个地下洞穴都开始微微震颤,碎石和尘土从穹顶簌簌落下!
徐天胤知道,不能再等了!
就在石门发出“咔咔”的开启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刹那——他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冲出!獠牙短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森冷的弧光,精准地刺入最近一名黑衣人的后心!
“敌袭!”有人厉声高呼,但为时已晚!
徐天胤如同虎入羊群,獠牙短刃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鲜血!重伤和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是你?!”那个阴冷声音的主人——一个身材瘦高、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认出了徐天胤,“烽燧堡的边卒?你竟然还活着!”
徐天胤没有回答,獠牙短刃直取对方咽喉!
阴鸷男子冷笑一声,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泛起诡异的青黑色,闪电般点向徐天胤的胸口!
毒指!
徐天胤早有防备,身体猛地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击,同时獠牙短刃变刺为削,狠狠划过对方的手腕!
“啊!”阴鸷男子惨叫一声,踉跄后退,手腕鲜血淋漓。
“杀了他!”他怒吼道。
剩余的黑衣人一拥而上!徐天胤腹背受敌,很快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但他如同疯虎,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每一击都直奔要害!鲜血飞溅,染红了古老的石台。
“徐……徐天胤?!”云缨虚弱的声音从石台上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
徐天胤没有回头,一个翻滚避开刺来的长剑,獠牙短刃狠狠插入一名黑衣人的膝盖!
“闭嘴!等老子收拾完这群杂碎再跟你算账!”他怒吼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战斗激烈而短暂。当最后一名黑衣人捂着喉咙倒下时,徐天胤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单膝跪地,大口喘息,獠牙短刃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鲜血从数道伤口中汩汩流出。
“精彩……真是精彩……”阴鸷男子鼓着掌,缓步走近,“不愧是能从三千胡骑中杀出来的烽燧伯。可惜……你今天还是要死在这里。”
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再次泛起青黑色。
徐天胤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垮了他。他死死盯着逼近的死亡,眼中满是不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闷响!阴鸷男子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截染血的剑尖透体而出!
在他身后,站着满脸泪痕、双手染血的云缨!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敌人!
“你……贱人……”阴鸷男子艰难地转身,毒指猛地向云缨点去!
徐天胤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獠牙短刃狠狠刺入阴鸷男子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阴鸷男子瞪大眼睛,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寂静。只有石门缓缓开启的“咔咔”声在洞穴中回荡。
徐天胤瘫坐在地,背靠着石台,大口喘息。云缨跪坐在他身旁,泪水无声地滑落。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道,“为什么要救我……我害你成了通缉犯……害你差点死掉……”
徐天胤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突然咧嘴笑了,笑容狰狞却带着一丝释然:“老子乐意。”
云缨呆住了,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徐天胤闷哼一声——这丫头撞到他伤口了——但最终没有推开她。
石门的开启声越来越大,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重的轰鸣,完全洞开!一股古老而强大的气息从门内涌出,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巨兽终于苏醒。
徐天胤和云缨同时转头,望向门内——
那里,不是想象中的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恐怖怪物,而是一个小小的石室。石室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枚通体漆黑的……印玺?
印玺不过拳头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表面雕刻着九条纠缠的龙纹,每条龙的眼睛都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活物般注视着闯入者。
“这是……”云缨的声音颤抖,“九龙帝玺……前朝覆灭时失踪的镇国神器……原来一直藏在龙脉里……”
徐天胤的喉咙发紧。这就是北邙毒宗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老皇帝处心积虑要寻找的宝物?
突然,一个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声音从通道口传来:
“不错,正是九龙帝玺。朕,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徐天胤和云缨猛地回头!
通道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是大乾皇帝!在他身后,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肃立,锋利的兵刃在火把下泛着寒光。
“陛……下……”徐天胤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心中一片冰凉。
皇帝缓步走近,目光在徐天胤和云缨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石室中的黑色印玺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烽燧伯,你做得很好。”皇帝的声音温和,却让徐天胤如坠冰窟,“替朕找到了钥匙,找到了守门人,还清理了北邙毒宗的杂碎。现在,把帝玺给朕取来。”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徐天胤的左手紧握獠牙短刃,指节发白。紫衣人临死前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小心皇帝……他知道一切……”
这个看似被蒙在鼓里的君王,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云缨的身体微微颤抖,下意识地靠近徐天胤。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没有言语,但心意相通——绝不能让皇帝得到那枚邪异的印玺!
“怎么?要抗旨?”皇帝的笑容渐渐冰冷,“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徐天胤。交出帝玺,朕可以既往不咎,甚至恢复你的爵位。否则……”
禁军上前一步,兵刃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格外刺耳。
徐天胤缓缓站起身,挡在云缨面前。他咧嘴一笑,满口鲜血,却带着不屈的桀骜:
“否则怎样?杀了老子?三年前烽燧堡外三千胡骑都没做到的事,就凭你这些绣花枕头?”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冥顽不灵。”他轻轻挥手,“杀。”
禁军如潮水般涌来!
徐天胤握紧獠牙短刃,背靠着云缨,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石室中的黑色印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九条龙纹的眼睛红光大盛!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波纹以印玺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不好!”皇帝脸色大变,“快退!”
但为时已晚!黑色波纹扫过,所有被触及的禁军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瞬间倒地,七窍流血而亡!皇帝狼狈地后退,堪堪避开波纹的范围。
波纹扫过徐天胤和云缨时,却奇迹般地没有造成伤害。相反,徐天胤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入体内,所有的伤痛都在瞬间减轻!
“守门人的血……只有守门人和被龙脉认可的人,才能触碰帝玺而不死……”云缨喃喃道,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徐天胤……你……你也是守门人一族?!”
徐天胤愣住了。他是守门人?这怎么可能?
没有时间思考了!黑色印玺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整个地下洞穴开始崩塌!巨大的石块从穹顶砸落!
“走!”徐天胤一把抓住云缨的手,冲向石室!既然只有他们能触碰帝玺而不死,那么——
在皇帝愤怒的咆哮声中,徐天胤的左手,猛地握住了那枚悬浮的黑色印玺!
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瞬间涌入他的身体!无数陌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烽燧堡的建立、前朝的覆灭、龙脉的隐藏、守门人一族的使命……
原来如此!
“抓紧我!”他对云缨吼道,右手死死搂住她的腰。
黑色印玺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当光芒消散时,石室中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皇帝愤怒的咆哮在崩塌的洞穴中回荡:
“找!给朕找到他们!天涯海角,也要给朕把帝玺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