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容与盯着门楣上那个单足鸟纹,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舅父临终前提到的"石三爷",门上竟刻着与黑漆盒上相似的图案——这绝非巧合。他本能地感到,自己正站在某个巨大谜团的入口处,一旦踏入,便再无回头之路。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老太监不耐烦地催促道,声音压得极低,"天快亮了,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容与回过神来,和舅母一起将板车推进院中。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发。院中比想象中宽敞,却异常昏暗,只有一盏风灯挂在廊下,在晨风中微微摇晃,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这边。"开门的汉子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狰狞伤疤。他领着他们穿过庭院,来到一间低矮的厢房前,轻轻叩了叩门:"三爷,人带到了。"

"进来。"屋内传出一个沙哑却有力的声音。

伤疤汉子推开门,示意他们进去。容与深吸一口气,扶着舅母迈过门槛。屋内陈设简单,一张黑漆方桌,几把圈椅,角落里摆着个青铜炭盆,炭火正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桌后端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身着普通的褐色棉袍,面容粗犷,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这就是传说中的石三爷?容与暗自打量着这位神秘人物。与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江湖大佬不同,石三爷看上去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唯有那双眼睛透露出不凡的气场。

石三爷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盖着麻袋的板车上:"张画师在里面?"

舅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地点点头。

石三爷叹了口气,对伤疤汉子使了个眼色:"带下去,好生安置。回头找块风水好的地儿,体面下葬。"

伤疤汉子点点头,推着板车离开了。舅母想跟上去,被石三爷抬手制止:"夫人且慢。有些事,得先说明白。"

舅母擦干眼泪,强忍悲痛站定。石三爷示意他们坐下,又让老太监去准备热茶。待屋内只剩他们三人,石三爷才缓缓开口:"张画师的死,我很遗憾。他是我多年的朋友,虽然往来不多,但一直互相帮衬。"

朋友?容与心中疑惑。舅父生前从未提起过与石三爷有交情,以舅父谨小慎微的性格,怎会与江湖人士结交?

石三爷似乎看出了容与的疑虑,嘴角微微上扬:"你舅父没提过我,对吧?这也正常。我们之间的...合作,见不得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推到容与面前,"这是他放在我这的东西,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容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铜牌,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正中央赫然是那个单足鸟衔珠的图案!与黑漆盒上的朱砂鸟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线条更加古朴。

"这是...?"容与困惑地抬头。

石三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舅父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

容与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他说...朱砂引...钥匙...螭龙...标记...还提到了您的名字。"

石三爷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微微颔首:"果然如此。"他站起身,走到一个黑漆柜子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在桌上徐徐展开,"看这个。"

绢帛上是一幅精细的工笔图,画的正是天库阁那方羊脂白玉青金石螭钮印玺。但与郎世宁绘制的图样不同,这幅图上的螭龙左前爪第三趾明显上翘,印台侧面还标出了一个小小的飞鸟刻痕——正是舅父在仿制品上偷偷留下的标记!

"这是...舅父画的?"容与惊讶地问。

石三爷摇摇头:"这是真品的原始图样,比你舅父见过的更早。你舅父在仿制品上留下飞鸟标记,是在向我传递信息——他见到了'朱砂引'。"

"朱砂引到底是什么?"容与忍不住问道,"那个黑漆盒上的鸟纹吗?为什么舅父因为它而死?"

石三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朱砂引,表面看是一个图腾,实则是开启某个秘密的钥匙。你舅父是'影社'的人,我也是。"

"影社?"容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一个古老的组织,"石三爷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我们的使命是守护华夏文脉,制衡皇权过度膨胀。不是要造反,而是在暗中维系平衡,防止暴政肆虐。"

容与震惊地看着石三爷,难以相信谨小慎微的舅父竟会卷入这样一个神秘组织。但转念一想,舅父临终前的神秘话语,他在仿制玉印上留下的标记,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方玉印和朱砂引有什么关系?"容与追问道。

石三爷卷起绢帛,声音压得更低:"那方玉印是前明的物件,传闻是建文帝逃亡时留下的信物之一。螭龙口中的青金石宝珠内有乾坤,需要朱砂引才能开启。里面藏着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与'影社'的起源有关,也关乎大明最后的秘密。"

容与的思绪飞速运转。天库阁血案中,那个袖口绣着金线螭龙的黑影杀死何进忠,夺走了蓝锦囊,却似乎忽略了黑漆盒。而耿先生派人追杀舅父,显然是在寻找什么...难道就是朱砂引?

"耿先生...他也是影社的人吗?"容与小心翼翼地问。

石三爷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耿精忠?他是叛徒!二十年前,他本是影社在宫中的暗桩,却背叛组织,投靠了现在的皇上。这些年,他一直在搜寻影社成员,想要得到朱砂引和玉印,据说是奉了密旨。"

容与倒吸一口冷气。耿精忠!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康熙朝靖南王耿精忠的后人?难怪能在宫中呼风唤雨。而当今皇上,正是以铁腕手段著称的雍正帝!

"所以...舅父被耿精忠害死,是因为他发现了朱砂引?"容与的声音微微发抖。

石三爷点点头:"你舅父在如意馆多年,一直是我们安排在宫中的眼线,负责监视造办处经手的特殊物件。那天在天库阁,他一定认出了那个黑漆盒上的朱砂引,才会冒险留下标记通知我。"

容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那个杀死何进忠的黑影是谁?袖口绣着金线螭龙的那个人..."

石三爷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金线螭龙?你确定?"

容与肯定地点头:"我看得很清楚,那螭龙纹与玉印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石三爷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那是御用纹样,只有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才能用。看来,这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容与的思绪乱如麻团,太多信息一股脑涌来,让他一时难以消化。舅父的死、影社的秘密、朱砂引的真相、金线螭龙黑影的身份...这一切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越卷越深。

"接下来怎么办?"舅母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悲伤,"我们回不去了,那些人不会放过容与的..."

石三爷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渐亮起的天色:"你们暂时住在这里,很安全。至于以后..."他转身看向容与,目光灼灼,"你舅父是影社的人,按规矩,他的位置该由亲人接替。你记性好,又亲眼见过朱砂引和玉印,是最合适的人选。"

容与瞪大了眼睛:"我?可我什么都不会..."

"你会学会的。"石三爷的语气不容置疑,"影社需要有人在宫中活动。耿精忠以为张画师这条线断了,绝不会想到他的外甥会接替。这是最好的掩护。"

容与看向舅母,后者眼中满是担忧,却也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在这皇权至上的世道,得罪了耿精忠这样的人物,若无靠山,只有死路一条。

"我...我需要做什么?"容与深吸一口气,问道。

石三爷露出满意的笑容:"首先,你得换个身份。我会安排你以我远亲的名义,进入内务府当差。你有画画的底子,可以继续在如意馆做事,这样不会引人怀疑。"

"可如意馆的人认识我..."

"认识的是张画师的外甥容与,不是石家的远亲。"石三爷胸有成竹,"改个名字,换个身份,再稍易容貌,没人会认出你。宫里每天进出的杂役多了去了,谁会特别留意一个不起眼的小画工?"

容与思索片刻,缓缓点头。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的人生将彻底改变。那个在舅父庇护下谨小慎微度日的小画工容与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将踏入权力与阴谋漩涡的影社新人。

"还有一事,"石三爷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漆木牌,递给容与,"这是影社的信物。上面刻的是'鸮',也就是朱砂引上的神鸟。单足而立,仰首向天,口衔火珠,象征守护与传承。"

容与接过木牌,仔细端详。上面的鸮纹与铜牌上的如出一辙,线条古朴神秘,触手冰凉。他忽然想起舅父临终前的呓语——"朱砂引...钥匙..."难道这就是开启玉印秘密的钥匙?

"记住,"石三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从今往后,你明里是石家的远亲,在如意馆当差;暗里是影社的一员,负责监视宫中动向,尤其是与那方玉印和朱砂引有关的线索。耿精忠那边,你要格外小心,他城府极深,手段狠辣。"

容与握紧木牌,郑重点头。虽然前路艰险,但为了查明舅父之死的真相,也为了自保,他别无选择。

"对了,"石三爷似乎想起什么,"你在宫里,还需留意一个人的动向。"

"谁?"

"御药房新来的一个宫女,叫苏槿。"石三爷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是正黄旗没落贵族之女,家族获罪被没入辛者库,因医术精湛被选入御药房。我们怀疑...她可能与朱砂引有关。"

容与心中一震。御药房?那不正是天库阁血案那天,何进忠从黑漆盒中取出的蜡丸可能存放的地方?那些蜡丸,是否就是"朱砂引"的一部分?

"我该如何接近她?"容与问道。

石三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不急。你先安顿下来,熟悉新身份。我会安排人教你必要的技能——察言观色、传递密信、识别毒药...影社的人,不能只会画画。"

天色已大亮,晨光透过窗纸,驱散了屋内的昏暗。容与站在窗前,望着这个陌生的院落,心中五味杂陈。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却意外继承了一个神秘的身份和使命。前路茫茫,危机四伏,但他已无路可退。

"从今天起,"石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叫石砚,是我堂兄的儿子,父母双亡,来京城投奔于我。记住了吗?"

容与——现在该叫石砚了——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石砚,一个全新的名字,一段全新的人生。旧日的容与已经随着舅父的死而消逝,活下来的,将是一个肩负秘密使命的影社新人。

院中,几个伙计已经开始忙碌,看似普通的市井生活,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在这座表面光鲜、内里腐朽的皇城之下,像影社这样的组织如同地下的暗河,悄无声息地流淌,维系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而石砚,即将成为这暗河中的一滴水,流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