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容与——现在应该叫石砚了——站在石三爷宅院的后院中,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师父",心中忐忑不安。
此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削如竹,面容冷峻,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错觉。但当他看向石砚时,那眼中闪过的锐利光芒,却让石砚瞬间汗毛倒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腰间悬着几个小布袋,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莫先生,"石三爷介绍道,"今后三个月,由他教你必要的本事。"
石砚恭敬地行了一礼。莫先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形状各异的种子,摊在掌心。
"看清楚了,"莫先生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许久未开口一般,"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石砚凑近细看。掌心中的种子大小不一,颜色从浅褐到深黑不等,表面纹理也各有特点。他努力回忆着舅父曾经教过他的一些植物知识,小心翼翼地辨认:"这个是...蓖麻?这个是苦杏仁,还有...乌头?"
莫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头看向石三爷:"这孩子有点底子?"
石三爷笑而不答。石砚连忙解释:"我舅父...张画师...平日作画需要了解花草形态,所以教过我一些。"
莫先生"嗯"了一声,又从另一个布袋中取出几片干枯的叶片和根茎:"这些呢?"
石砚辨认了一会儿,勉强认出其中一两样:"这个是...半夏?那个有点像附子..."
"错了,"莫先生打断他,"这是天南星,不是半夏;那是雪上一枝蒿,不是附子。"他收起所有样本,声音冷峻,"从今天起,每天卯时起床,先背《本草纲目》一个时辰;辰时到午时,学习辨认药材和毒物;未时到酉时,练习配制和解药。"
石砚听得头皮发麻。这样密集的学习,他能吃得消吗?但想到舅父的惨死,想到耿精忠的威胁,他咬咬牙,重重点头:"我一定努力。"
莫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微上扬:"别担心,我看你记性好,学起来不会太吃力。"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在宫里当差,这些本事说不定哪天能救你一命。"
就这样,石砚开始了他在影社的严格训练。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诵各种药性歌诀;白天跟着莫先生辨认形形色色的药材和毒物,学习如何从颜色、气味、质地等方面区分它们;傍晚则练习配制简单的药剂,从止血散到迷魂香,从解毒丹到穿肠药...
出乎意料的是,石砚在这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对细节的敏锐观察,以及近乎偏执的专注力,使他进步神速。不到一个月,他已经能准确辨认上百种常见药材和毒物,并能配制十几种简单的药剂。
"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莫先生难得地夸赞道,眼中闪烁着满意的光芒,"比我想象的强多了。"
石砚腼腆地低下头,心中却涌起一丝久违的成就感。自从舅父去世后,他一直沉浸在悲痛和恐惧中,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转移注意力的方向。
除了辨认药材,莫先生还教他一些基本的防身术和察言观色的技巧。如何从一个人的微表情判断其真实意图;如何从衣着配饰的细节推测其身份地位;如何在被人跟踪时巧妙脱身...这些看似琐碎的知识,在危机四伏的宫廷环境中,往往比真刀真枪更有用。
"记住,"莫先生反复强调,"在宫里,最致命的不是刀剑,而是人心。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转眼两个月过去。这天傍晚,石砚正在后院练习配制一种名为"七日醉"的迷药,石三爷突然来访,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衫裙,面容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睿智。她安静地站在石三爷身后,目光却早已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石砚手中正在研磨的药粉。
"石砚,这是苏槿,"石三爷开门见山,"从今天起,她会协助你完成一些训练。"
苏槿?石砚心头一震。这不正是石三爷之前提到过的、御药房的那个宫女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石三爷解释道:"苏姑娘每月有两天休沐,可以出宫。我安排她来指导你一些御药房的规矩和宫中行事要领。毕竟,你将来要经常与御药房打交道。"
苏槿上前一步,向石砚微微颔首:"久闻石公子记性超群,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她的声音清冷悦耳,措辞得体,完全不像是出身辛者库的宫女。
石砚连忙还礼:"苏姑娘过奖了。我初来乍到,还请多多指教。"
苏槿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药钵上:"'七日醉'?配方没错,但研磨力度不够,药效会打折扣。"她接过药钵,熟练地继续研磨起来,动作精准有力,"御药房的人都知道,这种迷药的关键在于药材颗粒的均匀度..."
石砚惊讶地看着她娴熟的动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女,对药物竟如此了解?
"苏姑娘家学渊源,"石三爷适时解释道,"她父亲曾是太医院的吏目,精通医术。她从小耳濡目染,在这方面造诣颇深。"
苏槿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恢复平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能在御药房当差,已是万幸。"
石砚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识趣地没有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伤痛,在这乱世中求生,谁不是满身疮痍?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槿每隔几天就会来指导石砚。她不仅精通药理,对宫中的规矩、人事、禁忌也了如指掌。在她的帮助下,石砚进步飞快,不仅掌握了更多复杂的药剂配制方法,还对宫中的权力结构和人际关系有了清晰的认识。
"御药房表面上是为后宫提供药材和医疗服务,"苏槿在一次授课中告诉他,"实则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场。哪位妃子得宠,哪位失势;哪位皇子受重视,哪位被冷落...从用药的品种和数量就能看出端倪。"
石砚若有所思:"所以...影社安排你在御药房,也是为了收集这些情报?"
苏槿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你很聪明。不错,御药房是宫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妃嫔们的贴身宫女来来往往,闲谈中常常透露出有价值的信息。"
"那...关于耿精忠,你有什么消息吗?"石砚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槿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你问他做什么?"
石砚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冒失了,连忙解释:"只是...听说他在宫中权势很大,想多了解一些,将来好避开..."
苏槿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最终轻声道:"耿精忠是皇上最信任的密探头子,掌管着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他表面上是内务府的一个普通官员,实则可以直接面圣奏事。宫中大小事务,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最近他在查一件事,与天库阁有关..."
石砚的心猛地一跳。天库阁!那不就是舅父遇害的导火索吗?
"什么事?"他强作镇定地问道。
苏槿摇摇头:"具体不清楚。只知道他最近频繁召见造办处和如意馆的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石砚一眼,"你即将以石砚的身份进入如意馆,务必小心。耿精忠此人多疑狠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石砚默默点头,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耿精忠还在追查天库阁的事,这意味着他和舅母的处境仍然危险。幸好石三爷安排他改头换面,否则恐怕早已遭了毒手。
三个月的训练转眼结束。这天清晨,石三爷将石砚叫到书房,递给他一套崭新的靛蓝色棉布袍子和一块象牙腰牌。
"这是内务府的通行腰牌,"石三爷解释道,"上面刻的是你的新身份——石砚,十八岁,祖籍保定,父母双亡,来京投靠远亲石三,经举荐入内务府造办处如意馆当差。"
石砚接过腰牌,仔细端详。象牙质地温润,上面用朱砂填刻着他的姓名和基本信息,背面是内务府的印鉴。从此以后,这就是他在宫中的身份证明了。
"记住,"石三爷严肃地叮嘱,"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容与此人。你是石砚,是我的远房侄子,与已故的张画师毫无瓜葛。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牢记这一点,哪怕在睡梦中说梦话,也不能出错。"
石砚郑重点头:"我明白。"
"明日一早,我会亲自送你入宫。如意馆那边已经打点好了,王画工会照应你。"石三爷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石砚,"这是莫先生配的'清心丹',关键时刻能保命。收好了,别让人看见。"
石砚小心地接过瓷瓶,藏入贴身的暗袋中。清心丹的大名他听莫先生提过,是一种能解百毒的灵药,配制极为不易。
"还有一事,"石三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凝重,"关于朱砂引和那方玉印...你入宫后,留心观察,但不要主动追查。尤其是那个袖口绣金线螭龙的人,如果遇到,立刻避开,千万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石砚心头一凛:"那人...究竟是谁?"
石三爷沉默良久,才缓缓摇头:"我也不确定。但能用金线螭龙纹的,绝非等闲之辈。很可能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疤脸汉子匆匆推门而入,脸色异常难看:"三爷,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苏姑娘被抓了!"
"什么?"石三爷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说是从她房里搜出了禁药,"疤脸汉子急声道,"耿精忠亲自带人去拿的人,现在已经押往慎刑司了!"
石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慎刑司!那可是宫中有名的阎王殿,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苏槿那样一个弱女子,如何受得了那里的酷刑?
"罪名是什么?"石三爷沉声问道。
"私藏鹤顶红,意图谋害皇嗣!"
石砚倒吸一口冷气。鹤顶红是剧毒,沾唇即死;谋害皇嗣更是诛九族的大罪!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不可能,"石三爷断然道,"苏槿不会这么不小心。一定是有人栽赃!"
"现在怎么办?"石砚急切地问,"我们能救她吗?"
石三爷眉头紧锁,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直接救人是不可能的...但或许..."他突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石砚,"你明日就要入宫了。按计划,你该先去拜访王画工。他在宫中多年,人脉广泛,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内情。"
石砚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一定尽力。"
石三爷拍拍他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记住,先保全自己,再图救人。苏槿是影社的重要成员,掌握着不少秘密,但她受过训练,不会轻易开口。我们还有时间。"
当晚,石砚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浮现苏槿教他辨认药材时专注的侧脸,还有她谈及宫中险恶时那冷静自持的神情。这样一个聪慧坚韧的女子,如今却身陷囹圄,生死未卜...
窗外,一弯冷月高悬,将院中的树影投在窗纸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石砚望着那些晃动的影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明日入宫,他将正式踏上复仇与救赎之路。为了惨死的舅父,为了身陷险境的苏槿,也为了自己未知的未来,他必须坚强起来,在这暗流汹涌的紫禁城中,杀出一条生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石砚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他看见一只单足而立的鸮鸟,口衔火珠,在血色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