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寅时三刻,石砚已穿戴整齐,站在石三爷宅院的大门前。晨雾弥漫,将京城的街巷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他身着崭新的靛蓝色棉布袍子,腰间悬着象牙腰牌,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看上去确实像个初入宫当差的年轻画工。

"记住,"石三爷最后一次叮嘱,"入宫后直接去如意馆找王画工,他会安排你的住处和差事。苏槿的事,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摸清情况再说。"

石砚点点头,手心却不自觉地沁出了冷汗。三个月前,他还是个在舅父庇护下谨小慎微生活的少年;如今却要以全新的身份重返那座吃人的宫城,面对害死舅父的凶手,甚至还要设法营救苏槿...这一切,恍如梦境。

"走吧,"石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车已经备好了。"

一辆简陋的骡车停在门前,车夫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见了石三爷恭敬地行礼。石砚爬上骡车,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庇护了他三个月的宅院,心中百感交集。

骡车缓缓驶入晨雾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关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子亮着灯,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石砚望着这熟悉的京城街景,恍如隔世。

当骡车驶近西华门时,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宫墙巍峨的轮廓。石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就是在这座宫城里,舅父惨死,苏槿被捕,而他,现在要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回来,直面那些危险的敌人。

西华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等着入宫当差的杂役、工匠和低阶官员。石砚下了骡车,向车夫道谢,然后默默排到队尾。他低着头,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将腰牌挂在显眼处,等待守卫检查。

"新来的?"前面一个背着木箱的老工匠回头打量他。

石砚点点头,刻意带点口音:"保定来的,投奔远亲,在如意馆当差。"

老工匠"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石砚暗自松了口气。第一个考验,算是通过了。

守卫检查到石砚时,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他的腰牌,便挥手放行。显然,石三爷已经打点好了关节。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熟悉的宫墙夹道出现在眼前,石砚的心猛地揪紧了。三个月前,他就是沿着这条路,推着载有舅父尸身的板车逃出宫去;如今,他又回来了,却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如意馆位于慈宁宫花园西侧,石砚凭着记忆,穿过几道宫门,很快找到了那座熟悉的院落。与三个月前相比,如意馆似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几间宽敞的画室,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和颜料的气味。

"找谁啊?"一个正在研磨颜料的小学徒抬头问道。

"我找王画师,"石砚恭敬地说,"我是新来的石砚,保定人,石三爷的远亲。"

小学徒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朝里间喊道:"王师傅!有人找!"

片刻后,王画工从里间走出来。看到石砚,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掩饰了过去:"石砚?来得正好。进来吧。"

石砚跟着王画工进了里间。这是一间稍小的画室,墙上挂满了各种画稿和色样,一张大案几上摊着未完成的工笔画。王画工关上门,确认窗外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容...石砚,你总算来了。"

"王师傅,"石砚深深一揖,"多谢当日救命之恩。"

王画工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不必言谢。你舅父待我不薄,这是我该做的。"他叹了口气,"这三个月...你还好吗?"

石砚点点头:"石三爷待我很好,还安排我学了些本事。"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苏槿姑娘的事..."

王画工脸色一变,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从案几下抽出一张纸,迅速画了几笔,然后递给石砚,"你的住处安排在这里,先去安顿下来。午时到这个地方找我,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石砚接过纸条,上面简单画着如意馆到住处和另一个地点的路线图。他默默记下内容,然后将纸条揉碎,塞进袖中。

"去吧,"王画工恢复了正常音量,"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如意馆后面的杂役房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其他画工。"

石砚再次行礼,退出了画室。按照王画工的指示,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住处——一间不足方丈的小屋,挤在如意馆后的一排低矮平房中。屋内只有一张窄床,一个小柜和一张矮桌,简陋但整洁。

石砚放下简单的行囊,坐在床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步,算是成功了。他以石砚的身份顺利进入了宫中,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接下来,就是等待午时与王画工的秘密会面,了解更多关于苏槿的情况。

窗外,宫中的日常已经开始。杂役们来来往往,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传唤声。石砚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三个月前,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今归来,却已背负着血仇和使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石砚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观察如意馆的日常运作。他主动帮其他画工打下手,研墨、铺纸、清洗画笔,表现得像个勤恳的新人。没有人对他这个"石砚"产生怀疑,甚至有几个画工还热情地给他介绍如意馆的规矩。

"咱们如意馆主要是给宫里画装饰画、器物纹样,偶尔也临摹些古画,"一个姓李的画工告诉他,"最要紧的是手稳、心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石砚连连点头,表现得像个虚心受教的新人。但暗地里,他一直在留意各种可能与苏槿或朱砂引有关的线索。

午时将至,石砚按照王画工的指示,悄悄离开如意馆,穿过几条僻静的宫道,来到一处荒废的小花园。花园显然久未打理,杂草丛生,亭台破败,但视野开阔,不易被人偷听。

王画工已经等在那里,见到石砚,示意他坐到一块隐蔽的石凳上。

"苏槿的事很复杂,"王画工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表面上看,是有人在她房里搜出了鹤顶红,指控她意图谋害懋嫔娘娘腹中的龙种。"

石砚心头一紧:"懋嫔?就是那个最近很得宠的..."

"不错,"王画工点点头,"懋嫔怀有龙种,皇上很是重视。若真有人意图谋害,确实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苏槿是冤枉的?"

王画工叹了口气:"十有八九。苏槿在御药房一向谨慎,怎会如此大意?更蹊跷的是,搜出'罪证'的当天,耿精忠亲自带人去拿人,像是早有准备。"

石砚的眉头紧锁:"耿精忠...他为何要针对苏槿?"

"我猜,可能与影社有关,"王画工的声音更低了,"耿精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追查影社成员。苏槿在御药房位置重要,知道太多秘密..."

石砚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这样,苏槿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一旦她在酷刑下招供,整个影社的地下网络都可能被连根拔起。

"她现在被关在哪里?情况如何?"

"慎刑司的地牢,"王画工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那地方...不是人待的。我托人打听过,她暂时还没招供,但已经受了刑..."

石砚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无法想象,那个教他辨认药材时总是耐心细致的苏槿,如今正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忍受酷刑...

"我们能救她吗?"石砚急切地问。

王画工摇摇头:"慎刑司把守森严,硬闯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犹豫了一下,"除非能找到证明她清白的证据,或者有足够分量的人出面保她。"

"证据..."石砚思索着,"如果能证明鹤顶红是被人栽赃的..."

"难,"王画工叹气,"御药房人多眼杂,谁知道是谁动的手脚?至于有分量的人..."他苦笑一声,"谁会为了一个辛者库出身的宫女,去得罪耿精忠?"

石砚沉默了。王画工说得没错,在这座弱肉强食的宫城里,像苏槿这样的小人物,生死根本无人在意。

"不过..."王画工突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一个消息,或许有用。三日后,懋嫔要在她的长春宫设一个小型茶会,邀请了几位妃嫔和宫女。御药房也要派人去伺候,以防有人不适。"

石砚眼前一亮:"您的意思是..."

"这是个接近懋嫔的机会,"王画工低声道,"若能让她相信苏槿是冤枉的,由她向皇上求情..."

"但御药房派去的人选,肯定已经定好了吧?"

王画工意味深长地看了石砚一眼:"原本定的是林医女,但她昨日突然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御药房正在找替代的人选..."

石砚立刻明白了王画工的暗示:"您是说,我可以想办法顶替这个位置?"

"不是'你',"王画工纠正道,"是御药房的某个新人。我认识御药房的一个管事太监,或许能安排...但风险很大,一旦败露..."

"我愿意一试,"石砚坚定地说,"苏姑娘对我有教导之恩,我不能见死不救。"

王画工盯着他看了良久,终于点点头:"好,我会去安排。但你得记住,长春宫里危机四伏,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懋嫔能在短短一年内从答应升到嫔位,绝非等闲之辈。她背后的靠山,更是深不可测。"

石砚郑重点头:"我明白。对了,您知道懋嫔的靠山是谁吗?"

王画工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传闻...与那位袖口绣金线螭龙的大人物有关。"

石砚浑身一震。金线螭龙!那不正是天库阁血案中杀死何进忠的黑影所穿的纹样吗?若懋嫔真与此人有关,那这次茶会,或许不仅能救苏槿,还能揭开更多谜团...

"我会小心的,"石砚低声道,"请您尽快安排我进入御药房的名单。"

王画工叹了口气:"年轻人,勇气可嘉,但千万别逞强。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了荒园。石砚回到如意馆,继续扮演着勤恳新人的角色,但心思早已飞到了三日后的茶会上。那将是他以石砚身份面临的第一个真正挑战,也是营救苏槿的唯一机会。

傍晚时分,石砚正准备回住处,突然听到如意馆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画工纷纷放下画笔,好奇地向外张望。

"怎么了?"石砚问身边的一个画工。

"不知道,"那画工摇摇头,"好像是造办处那边出了什么事..."

石砚跟着众人来到院中,只见几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正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太监匆匆走过。那太监满脸是血,口中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那不是御药房的刘公公吗?"有人小声惊呼。

石砚心头一紧。御药房的太监被抓,会不会与苏槿的事有关?

"听说他私通宫女,传递禁药..."一个消息灵通的画工低声八卦。

"嘘!别乱说!"另一人连忙制止,"小心祸从口出!"

众人噤若寒蝉,目送着那一行人远去。石砚站在人群中,心中翻江倒海。刘公公是否就是王画工所说的"管事太监"?若是,那么安排他进入御药房参加茶会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回到住处,石砚辗转难眠。宫中的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危险。苏槿被捕,刘公公被抓,线索一个个中断...而那个神秘的"金线螭龙"人物,似乎就在这一切的背后若隐若现。

窗外,一弯冷月高悬,将宫墙的轮廓映得森冷可怖。石砚望着那轮明月,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救出苏槿,查明舅父之死的真相,揭开朱砂引和玉印的秘密。即使前路险象环生,即使对手强大如天,他也绝不退缩。

因为在这座吃人的宫城里,退缩就意味着死亡,而他已经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