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春分,京郊潭柘寺的古杏开得正盛。石砚站在山门外,望着满山如雪的杏花,恍惚间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日——养心殿内,雍正帝将影社的未来托付给他的那一刻。
"石大人。"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苏槿撑着一把油纸伞走来。她如今已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女医官,专攻妇人科,连宫里的娘娘们都点名要她看诊。浅青色的衫裙外罩着月白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杏花簪,却比那些满头珠翠的宫妃更显清丽。
"不是说好未时吗?"苏槿将伞往石砚那边倾了倾,遮住飘落的杏花,"怎么一个人先来了?"
石砚接过伞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耿先生辰时就到了,在禅房与方丈论经。"
听到"耿先生"三字,苏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自雍正三年那场大变后,耿精忠虽保住了性命,却被贬去守皇陵。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皇上会突然召他回京,更指名要石砚与苏槿同来潭柘寺相见。
"他为何要见我们?"苏槿压低声音,"莫非知道了..."
石砚摇摇头,示意她噤声。山道转角处,一个小沙弥正提着水桶走来。两人默契地拉开距离,装作寻常官员与医女出游的模样。
"二位施主,"小沙弥合十行礼,"耿大人请二位去后山'听松轩'一叙。"
听松轩是潭柘寺最僻静的一处精舍,掩映在古松翠柏之间。推开斑驳的木门,只见耿精忠正跪坐在蒲团上煮茶。与两年前相比,他消瘦了许多,一袭灰布长衫洗得发白,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初。
"来了?"耿精忠头也不抬,"坐。"
石砚与苏槿对视一眼,谨慎地在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茶香氤氲中,耿精忠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推至二人面前——那是一块黑漆木牌,上面刻着单足鸮纹,与石砚怀中的"日鸮"信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鸮鸟的朝向相反。
"认得这个吗?"耿精忠的声音沙哑低沉。
石砚的指尖微微发凉。这是影社"月鸮"的信物,与"日鸮"一阴一阳,共同执掌社务。自前任"月鸮"被害后,这块信物就失踪了...
"耿某守陵两载,日夜思索当年之事。"耿精忠自顾自地说道,"直到上月整理先父遗物,才发现这个..."他苦笑一声,"原来家父耿炳文,竟是影社最后一任'月鸮'。"
石砚猛地抬头。靖南王耿炳文,耿精忠的父亲,康熙朝的名将,居然是影社高层?
"很意外?"耿精忠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更意外的是,允禵早就知道。他利用这一点,胁迫我为他效力。"他缓缓卷起左袖,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这是'金线螭龙'给我的教训。"
苏槿倒吸一口冷气。那道疤痕的走向,分明是被人用利器沿着血管慢慢划开...难怪当年在天库阁,那个黑衣人戴着手套。
"所以...天库阁那日..."石砚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是我。"耿精忠干脆地说,"那日我在养心殿当值,有太监作证。允禵找人假扮成我,故意让你看见'金线螭龙'的袖纹,好嫁祸于我。"
茶壶发出咕嘟声,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三人之间的视线。石砚想起那夜在慎刑司外,看到"耿精忠"袖口闪过的金光...原来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为何告诉我们这些?"苏槿警惕地问。
耿精忠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皇上密旨,令我二人共同查清一件事。"他顿了顿,"先父生前曾提及,建文帝玉印中的名单并不完整,还有一份'暗册'流落民间..."
石砚接过密信,火漆上赫然盖着雍正帝的私印。信中只有寥寥数语:"着耿精忠、石砚密查暗册下落。苏槿协理。事关社稷,慎之。"
"暗册..."苏槿喃喃重复,"莫非是那些不便记录在正式名单上的人?"
耿精忠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比如...某些与前朝有血缘关系,却在本朝位高权重之人。"
石砚心头一震。难怪雍正如此重视,这"暗册"一旦公开,恐怕会掀起比允禵之乱更大的风波!
"从何查起?"他收起密信,沉声问道。
耿精忠斟了三杯茶,推给二人:"潭柘寺藏经阁有本《药师经》,内页夹着家父的手札。今日请二位来,就是要一起参详..."
窗外,山风掠过松枝,发出沙沙轻响。石砚望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血色的夜晚——允禵临死前不甘的眼神,石三爷坠入金水河前的最后一笑...历史的迷雾从未散去,只是换了拨人在其中摸索前行。
苏槿的手在案几下悄悄碰了碰他的指尖,温暖而坚定。石砚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杯。无论前路如何,至少这次,他们不再孤军奋战。
杏花随风飘入窗内,落在漆黑的茶汤上,像极了那年御花园里,雍正帝交给他的那张泛黄信笺上,晕开的朱砂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