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警告我别碰祖传的雕花银镯。“戴过它的女人都会在月圆夜梳妆出门,天亮变成井中浮尸。”我不信邪,戴上后镯内浮现陌生名字“苏婉秋”。查遍族谱发现,七十年前被沉塘的歌女就叫这名字。今夜满月,镜中的我正不受控制地描眉涂胭脂。房门吱呀自开,月光下站着穿红嫁衣的无脸女人。她朝后山枯井伸手:“时辰到了,替我来。”
雨,无休无止地敲打着林家老宅的瓦檐,细密如针,织成一张沉重潮湿的灰暗帘幕,沉沉地笼罩着整个院落。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和浓郁水腥混合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我坐在祖母卧房的床边,手里攥着一方冰凉的湿帕子,一遍遍擦拭着她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背。她喉咙深处传来断续、艰涩的嘶嘶声,如同漏风的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力。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动着,死死钉在我脸上,目光里沉淀着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秀…秀娘……”祖母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我的名字,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那镯子……”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床尾那个小小的、上了年头漆色斑驳的樟木妆匣。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里面装着林家世代相传的一只雕花银镯,是只传给长房长媳的物件,花纹繁复古老,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祥的幽光。祖母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力道,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别碰!千万……别碰它!戴过它……戴过它的女人……”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珠凸出,“都…都在月圆夜里…梳洗打扮…自己走出去……天一亮,就…就泡在…后山那口枯井里…浮…浮着啊!”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掐着我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那浑浊眼里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窗外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雨声,和满屋子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祖母的葬礼在持续不断的阴雨里草草办完。老宅仿佛彻底被这潮湿和哀伤浸透了,到处弥漫着一种霉烂的、了无生气的沉寂。父亲林守义,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了脊梁,背佝偻得更深了,整日里只缩在昏暗的书房角落,对着祖母的牌位一杯接一杯地灌着浑浊的烈酒,眼神空洞麻木。
我成了这座巨大、空洞、死气沉沉宅邸里唯一还能走动的活物。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像无数细小的虫子,日夜啃噬着我的心脏。祖母临终前那惊怖的眼神和关于银镯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恐惧之下,一种叛逆的、被这死水般生活逼出来的邪火,却越烧越旺。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死物,一句虚无缥缈的诅咒,就要让所有女人对它退避三舍?凭什么连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难道我们林家的女人,生来就该被这无形的枷锁困死在这不见天日的老宅里?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长,再也压不下去。一个同样被淫雨浸泡的午后,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祖母生前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灰尘气息的卧房。心跳得擂鼓一般,我径直走向那个安静的、黑沉沉的樟木妆匣。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扣时,忍不住微微颤抖。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匣盖。
它就在里面。
幽暗的光线下,那只雕花银镯静静地躺在褪色的红绒布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在阴影里流淌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冷光,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岁月和目光。我伸出手,指尖触到一片刺骨的冰凉,那寒意瞬间顺着指尖钻入骨髓。我咬着下唇,屏住呼吸,将它拿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沉重,压得手腕微微一坠。
我走到窗边唯一透进些许天光的地方,借着那点惨淡的微亮,仔细端详着它古老而精致的纹路。冰凉的银质紧贴着我的皮肤,那股寒意似乎要渗进血脉深处。我下意识地转动着镯子,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镯子的内圈。
一道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划痕,突然刺入了我的眼帘。那绝不是镯子本身的花纹!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我凑得更近,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用力地、仔细地辨认着那刻在内壁深处的痕迹。
是字!三个极其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字,像是用极细的针尖一点一点刻上去的,带着一种入骨的怨毒:
苏——婉——秋。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我手一抖,那沉重的银镯子竟没拿稳,“当啷”一声脆响,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那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刺耳。
苏婉秋?苏婉秋是谁?!
林家宗祠,那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陈旧香烛和朽木气味的幽深所在。一排排黑沉沉、刻满冰冷名字的祖宗牌位,如同沉默的士兵,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长长的、令人不安的阴影。我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前摊开厚厚的、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林氏族谱。指尖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泛白,我强忍着灰尘钻入鼻腔的刺痒感,一页页,一行行,极其缓慢地翻检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迹。
“林张氏”、“林王氏”、“林李氏”……无数冠以夫姓的、面目模糊的名字流水般滑过眼前。没有!没有姓苏的!一丝失望夹杂着更深的寒意爬上心头。难道这个“苏婉秋”根本就不是林家的人?那她的名字,为何会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刻在这只属于林家媳妇的传家银镯之内?
我不甘心,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僵硬发脆的纸页。就在翻过一页厚厚的、记录了道光年间林氏家族田产买卖契约的附录时,我的目光猛地钉住了角落里一行不起眼的蝇头小楷批注:
“……族人林有福,私纳勾栏女苏氏婉秋为外室,有辱门风。族议,沉塘以儆效尤。时维咸丰四年七月中,月圆。”
咸丰四年!月圆!沉塘!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震!七十年前!祖母口中那些死于月圆之夜的戴镯女人……难道……难道都成了那沉塘而死的歌女苏婉秋的……替身?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谁?!”
一声压抑着惊怒的低喝自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只见父亲林守义不知何时已站在祠堂门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阴沉得可怕,像一块浸透了寒水的青石。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摊开的族谱那一页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恐惧、愤怒、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无法抹去的……慌乱?
“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爹!”我指着族谱上那行触目惊心的小字,“苏婉秋!七十年了!那些戴过镯子的女人……娘!二姨太!还有表姐!她们是不是……”
“住口!”父亲像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向前一步,厉声打断我,胸膛剧烈起伏,“祖宗家事,岂容你妄加揣测!滚回你房里去!再碰这些不该碰的东西,家法伺候!”他的目光凶狠地扫过我,最终落在我下意识藏在衣袖下的手腕上,瞳孔骤然收缩,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你…你戴了它?!你竟然敢戴它?!”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我手腕上戴的不是银镯,而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脱下来!快给我脱下来!”他嘶吼着,状若癫狂地扑过来,枯瘦的手带着惊人的力气,狠狠抓向我的手腕,指甲刮过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爹!你疯了!”我被他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吓住了,奋力挣扎,向后躲闪。拉扯间,衣袖被扯开,那只雕花银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冷光。
“完了……全完了……”父亲看着那镯子,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彻底涣散开来,整个人瘫软下去,靠着冰冷的祖宗牌位架子滑坐在地,嘴里发出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呓语,“报应……都是报应啊……躲不过的……谁也躲不过……”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浊的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滚落。祠堂里只剩下他粗重绝望的喘息,还有我手腕上那圈银镯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针扎似的寒意,直透心底。
父亲那日祠堂里崩溃的嘶吼和绝望的泪,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头烫下深深的印记。那只雕花银镯,此刻沉甸甸地箍在我的手腕上,再也不是一件冰冷的饰物,而是一道紧紧缠绕、不断勒紧的催命符。每一次轻微的转动,那繁复的缠枝莲纹路摩擦着皮肤,都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刺入骨髓,提醒着我那个沉塘女鬼的怨毒凝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心脏。我开始发了疯一样,在死气沉沉的老宅里寻找任何可能与苏婉秋、与那口后山枯井相关的蛛丝马迹。我翻遍了布满蛛网尘灰的废弃厢房,撬开了祖母生前锁得严严实实、连父亲都不知其钥匙所在的旧物箱子。发黄的旧信纸散发着霉味,褪色的绣花鞋僵硬变形,一切都蒙着厚厚的时间尘埃,却唯独找不到一丝一毫关于“苏婉秋”的只言片语,仿佛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月圆之夜的沉塘惨剧,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林家的历史上彻底抹去了。
唯一的突破口,只剩下那个在镇上守了几十年夜、早已老眼昏花、说话颠三倒四的更夫赵老头。他年轻时,据说曾在林家做过一段时间的短工。
那是个同样阴沉的傍晚,天空压着铅灰色的云。我在镇尾那间散发着劣质酒气和陈年汗臭的破旧小屋里,找到了醉醺醺的赵老头。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抱着一只空了大半的粗陶酒坛,浑浊的眼珠木然地盯着屋顶漏雨的破洞。
“苏婉秋?”听到这个名字,赵老头布满褶子的脸皮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冷风吹着了。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似乎在努力聚焦,又像是在抗拒着什么可怕的记忆。他咕咚灌了一大口浑浊的液体,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那是个顶顶标致的姐儿……”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嗓子……啧啧,跟百灵鸟似的……唱起小曲儿来,能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他布满老人斑的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着,像是在描绘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幻影。
“林家……林家那个败家子儿……林有福……”赵老头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恐惧和惋惜的颤音,“迷了心窍……非要……非要弄回来……金屋藏娇……”他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口酒。
“后来呢?”我急切地追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后来?”赵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惧,身体不自觉地缩了缩,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族里……那些老棺材瓤子……嫌丢人现眼……丢尽了林家的脸面……”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酸腐气扑面而来,“七月半……对,就是七月半……月圆得邪性……白惨惨的,像死人的脸……”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就在后山……那口老井边……绑了石头……沉下去了……我……我躲得远远的……都听见了……那水花扑腾的声儿……还有……还有她最后那一声……那一声……”他猛地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仿佛那七十年前的凄厉惨叫,此刻正穿透时光,在他耳边炸响。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死死地抱着酒坛,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流进花白的胡子里,嘴里反复念叨着:“作孽啊……作孽……报应……都是报应……”
从小屋里出来,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直往我单薄的衣衫里钻。赵老头那充满恐惧的呓语和那声想象中的凄厉惨叫,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脖颈上,越收越紧。七月半,月圆夜,沉塘……七十年的怨毒,需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作为替身来平息?而下一个,轮到我了?
手腕上那只银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紧紧吸附着我的皮肤,一股阴寒之气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冻得我指尖都在发麻。
我跌跌撞撞地冲回林家那如同巨大坟墓的老宅。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将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彻底关在了里面。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前厅里团团转。
锁!必须锁死一切!祖母的警告、族谱的血字、赵老头惊恐的呓语,还有父亲崩溃时那绝望的眼神,此刻都化作了实质的恐惧,狠狠攫住了我。我冲向沉重的酸枝木大门,用尽全身力气推动那粗大的门栓,木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最终“咔哒”一声牢牢落下。还不够!我又搬来两张沉甸甸的榆木圈椅,死死地顶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接着是窗户。每一扇雕花的木窗,我都用力合拢,插上那早已锈迹斑斑、需要费大力气才能扳动的铜插销。手指被粗糙的木刺刮破,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做完这一切,我几乎是瘫软地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顶门的圈椅,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手腕上,那只银镯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冰冷的银质紧贴着脉搏跳动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它冰冷的触感狠狠硌了一下。那股阴寒的气息,正丝丝缕缕,顽固地透过皮肤,钻进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我猛地抬起手,死死抓住那圈银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它拽下来!指甲在光滑的镯面上徒劳地刮擦着,发出细微的“嚓嚓”声,手腕的皮肤被勒得通红生疼,可那镯子如同生了根,纹丝不动!它死死地箍在腕骨上,冰冷坚硬,仿佛已经与我皮肉长在了一起!
一股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我颓然地松开手,无力地垂下手臂。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边那面蒙尘的落地铜镜。镜面昏黄,映照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然而,就在我的目光与镜中自己那双惊恐的眼睛接触的刹那——
镜子里那个“我”,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
一个冰冷、僵硬、完全不属于我的笑容!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在死寂的老宅里激起瘆人的回响。
我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顶门的圈椅上,骨头生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死死捂住嘴,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惊骇欲绝地盯着那面铜镜。
镜中的人影,那张属于我的脸,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那个冰冷僵硬的笑容凝固着。接着,我看到镜中的“我”,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抬起了右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那只手,那只戴着雕花银镯的手,正伸向旁边梳妆台上……那盒积满了灰尘的胭脂。
不!不可能!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它正死死地攥着衣角,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它根本没有动!
可镜子里……镜子里那只手,已经用纤细的指尖,蘸取了艳红如血的胭脂膏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眼睁睁看着镜中的“我”,对着昏黄的铜镜,以一种极其熟稔、带着某种古老韵味的姿态,将那抹刺目的猩红,慢条斯理地、均匀地涂抹在苍白的唇上。那动作轻柔舒缓,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接着,是描眉。镜中的“我”拿起一支细长的眉笔,对着镜子,一笔一笔,将原本清淡的眉毛,勾勒得又细又长,斜斜地飞入鬓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和……死气。
“停下……停下啊!”我对着镜子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镜中人却置若罔闻。她(它?)专注地描画着,眼神空洞,嘴角依旧挂着那抹冰冷诡异的微笑。胭脂的红,眉黛的黑,在昏黄的镜面里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强烈对比。镜中那张脸,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一张精心描绘的纸人面孔!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完成这诡异的梳妆。当最后一笔眉黛落下,镜中人缓缓放下眉笔,那张涂着鲜艳胭脂、描着细长黛眉的脸,缓缓地、一寸寸地转向我——镜外的我。
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无声地咧开到了最大的弧度。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燃起了两点幽绿的鬼火。
“时辰……”
一个冰冷、缥缈、仿佛从极深的水底传来的女声,幽幽地、一字一顿地,响彻在死寂的房间:
“……快到了。”
这声音并非来自镜中,而是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响!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怨毒!
就在这声音落下的瞬间——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缓慢的摩擦声,突兀地自身后响起!
我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一个激灵,霍然转身!
只见那两扇被我死死顶住、插了粗大门栓的厚重朱漆大门,此刻竟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正一点点……向内缓缓地打开!
顶在门后的两张沉重榆木圈椅,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动,发出沉闷的拖拽声,在地砖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硬生生地被推开!那粗大的门栓,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抽出,无声地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沉重的大门,彻底洞开。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黑暗。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只鬼手,猛地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水腥气和淤泥腐败的味道。
惨白如霜的月光,像是被精准切割过一般,冰冷地、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不,那不是我的影子!
那影子,清晰地映在洞开的大门和门内的青砖地上。
它穿着一身极其刺目的……大红色!那是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陈旧却依旧鲜亮的红!宽大的袍袖,拖曳的裙裾……是嫁衣!一件样式古旧、缀着早已黯淡金线刺绣的……大红嫁衣!
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在调整姿态。紧接着,一只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在水中浸泡了太久太久的手,从那血红的袖口中缓缓伸了出来。
五指纤细,指甲却是诡异的青黑色。它就那样伸着,掌心向上,朝着我所在的方向。
一个冰冷、湿漉漉、带着浓重水汽和无法形容怨毒的女声,如同贴着我的耳根,幽幽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时辰……到了……”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享受我的恐惧,随即,更加清晰地吐出令人魂飞魄散的几个字:
“替……我……来……”
那“来”字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诡异的颤音,在空荡死寂的前厅里回荡不绝,激起阵阵阴冷的回音。
那只惨白的手,依旧固执地伸着,指尖微微勾动,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和那女鬼幽幽的催命声。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我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刺激得我暂时摆脱了那冻僵般的麻痹感!我根本不敢再看门口那抹刺目的红影和那只惨白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来,用尽吃奶的力气,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朝着与大门相反的方向——通往后院的那条狭窄阴暗的走廊——亡命狂奔!
身后,那冰冷湿滑的怨毒声音如影随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幽幽地飘来:
“跑吧……跑吧……井……在等你……”
“秀娘——!”
一声嘶哑、凄厉、饱含着无尽快绝的吼叫,如同惊雷般自身后炸响!是父亲!是父亲林守义的声音!
我亡命奔逃的脚步猛地一滞,几乎要摔倒。惊骇中回头一瞥,借着惨白的月光,只见父亲不知何时竟已冲到了前厅!他脸色惨白如鬼,双目赤红欲裂,死死地盯着我身后大门外那抹恐怖的红影。他手里,赫然紧紧攥着一把沉重的、用来劈柴的旧斧头!那粗糙的木柄被他枯瘦的手捏得咯咯作响!
“婉秋——!”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对着那门口的红影嘶吼,“七十年前……是我祖上林有福造的孽!沉你的是他们!不是我女儿!你要索命……冲我来!冲我来啊——!”
他像一头彻底被逼疯、不顾一切要保护幼崽的困兽,挥舞着那把沉重的柴斧,竟是不管不顾地朝着门口那穿着血红嫁衣的无脸身影,发狂般地冲了过去!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有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
“爹!不要!”我失声尖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然而,就在父亲挥舞着柴斧,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即将冲到那红影面前时,异变陡生!
那伸在月光下的、惨白纤细的手,猛地一翻!
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
它没有迎向劈下的斧头,而是五指如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和狠厉,闪电般向下探出,一把死死地扣住了父亲林守义冲过来的脚踝!
“呃啊——!”
父亲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他脸上那同归于尽的疯狂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那只死死抓住自己脚踝的、惨白得如同泡胀尸体的手,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只手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父亲枯瘦的身体被它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更恐怖的是,那只手接触到他裤脚的地方,布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那不是血,而是冰冷刺骨的井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气和淤泥腐败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爹——!”我肝胆俱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父亲似乎被我的哭喊声惊醒,他猛地抬头看向我,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燃烧的决绝!
“秀娘!跑——!”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去……后山……毁了镯子……丢进井里!快跑——!!”
话音未落,那只惨白的手猛地发力向后一拽!
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阴冷巨力传来!父亲林守义的身体,如同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被那股力量猛地向后拖去!他甚至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整个人被拖得双脚离地,朝着洞开的大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直直地飞了出去!
“爹——!!!”
我的哭喊声凄厉得变了调,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被那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紧接着,大门外传来一声沉重、令人心胆俱裂的“噗通”落水声!声音沉闷,像是重物砸进了深不见底的淤泥潭里!
死寂。
前厅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还有手腕上那银镯传来的、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刺骨冰寒。
大门外,月光惨白地照着空无一人的门槛。只有那只穿着血红嫁衣的无脸身影,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它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那只刚刚拖走了我父亲的、惨白的手。
然后,它那没有五官的面孔,缓缓地、无声地转向了我。
一股比刚才父亲被抓走时更浓烈、更纯粹的恶意和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空间,狠狠扎进我的灵魂深处!
跑!
父亲用命换来的最后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子里!
我猛地转身,爆发出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通往后院、通往后山枯井的黑暗走廊,亡命狂奔!身后,那冰冷、湿滑、带着浓重水汽的催命符,如跗骨之蛆般再次幽幽响起:
“井……等着你呢……”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剃刀,割在脸上,灌进喉咙,呛得我几乎窒息。我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在崎岖不平、布满碎石和枯枝的山路上狂奔。脚上的布鞋早已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脚底板被尖锐的石子划破,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可我根本感觉不到!身后那浓烈得如同实质的、混合着水腥和淤泥腐败的恶臭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紧紧追赶着我,越来越近!
父亲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跑——”,和他被拖入黑暗时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我的神经。跑!去后山!毁了镯子!丢进井里!这是他用自己的命为我换来的唯一生路!
手腕上,那只雕花银镯此刻滚烫得如同刚从熔炉里取出,又冰冷得像万载玄冰!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感觉在小小的腕骨处疯狂撕扯、冲撞,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剧痛!那镯子仿佛活了过来,正贪婪地吮吸着我的生命力,又或者,是那个沉塘七十年的怨灵苏婉秋,正通过它,将无尽的怨毒和冰冷的井水,源源不断地灌入我的血脉!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镯子内壁上那三个刻骨铭心的字——“苏婉秋”,正随着我的奔跑和心跳,一下下地搏动着,散发出幽幽的、不祥的光芒。
山路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深的绝望攫住。
后山坳里,那口传说中的枯井,如同大地上一只狰狞的独眼,黑洞洞地张着,无声地等待着祭品的到来。井口由粗糙的、布满青苔和岁月痕迹的乱石垒砌而成,歪歪斜斜,透着一股荒凉死寂的气息。井沿附近寸草不生,只有一片被踩踏得异常硬实的、颜色深褐的土地,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就是这里!七十年前苏婉秋被沉塘的地方!也是我娘、二姨太、表姐……所有戴过这银镯的女人最终浮尸的地方!
手腕上的剧痛和那股冰冷黏腻的拽扯感骤然加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湿漉漉的手,正死死抓住我的手腕,要将我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同时,身后那令人作呕的水腥腐臭气息,也如同跗骨之蛆,瞬间逼近到了我的后颈!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结我的脊椎!
没有时间了!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父亲用命换来的决绝,如同最后的火种在我心底点燃!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不甘和最后疯狂的蛮力轰然爆发!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猛地抬起那只戴着银镯的手臂!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那圈冰冷刺骨的银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要将自己手腕连同骨头一起扯断的狠绝,狠狠地向外一拽!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全身!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流下。但此刻,任何疼痛都比不上挣脱这催命符的渴望!
那死死箍在腕骨上的银镯,终于,被我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就在银镯离腕的刹那,身后那股冰冷刺骨、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猛地一滞!仿佛那无形的鬼爪失去了目标。
机会!
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血肉模糊的手腕,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投掷复仇的标枪,将那只依旧散发着幽冷光芒、沾染着我新鲜血液的雕花银镯,朝着那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枯井井口,狠狠地掷了出去!
银镯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带着血色的弧光,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井口。
没有落水声。没有碰撞声。什么都没有。那井口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和光线。
死寂。
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和手腕伤口处血液滴落在枯叶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嗒……嗒……”声。
身后那浓烈的水腥腐臭气息……似乎……消散了?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月光,冰冷地照着崎岖的山路和黑黢黢的树林。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无脸身影……消失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一声瘫倒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地上。手腕的剧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被冷风一吹,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
结束了……吗?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口如同地狱之眼的枯井。
就在我的目光触及井口的刹那——
“咕噜噜……咕噜噜……”
一阵沉闷的、如同水底巨大气泡破裂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那深不见底的井底传了上来!声音由小变大,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黑暗冰冷的水底……剧烈地翻腾、搅动!
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被冻结!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漆黑的井口,心脏再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紧接着,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淤泥、腐烂水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肉体肿胀腐败的恶臭,如同井喷一般,猛地从井口喷涌而出!那气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瞬间充斥了整个山坳,熏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哗啦——!”
一声巨大而沉闷的水响!
一只惨白肿胀、皮肤被泡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下青黑色血管的手臂,猛地从漆黑的井口伸了出来!五指扭曲变形,指甲乌黑尖锐,死死地扒住了冰冷湿滑的井沿!
那手臂上,赫然套着一只东西!
在惨白月光的照耀下,那东西反射着幽冷的光——一只雕花的银镯!镯子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是我刚刚扔下去的那只!它竟然……被这只从井底伸出的手……戴上了?!
“呃……呃……”
一阵极其含混、仿佛喉咙里堵满了淤泥和水的、非人的嘶哑呻吟,从井底深处幽幽地传了上来。伴随着这声音,一个被水浸泡得肿胀不堪、五官模糊扭曲、头发如同腐烂水草般黏在头皮上的头颅,缓缓地、缓缓地从井口冒了出来。
那张脸……那张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皮肤青紫、眼珠浑浊外凸的脸……
分明是……是刚刚被拖入黑暗的父亲——林守义!
他浑浊、毫无生气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瘫软在地、魂飞魄散的我身上。
肿胀发紫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带着浓重水声的呓语:
“……替……我……”
“……守……着……”
“……婉……秋……”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井水灌入我的肺腑。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淅淅沥沥,如同苍天无声的垂泪,打在我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滑落。我瘫坐在冰冷的泥泞里,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的破布娃娃。手腕上被强行扯脱银镯的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滴落在身下深褐色的泥土里。
就在几步之外,那口吞噬一切的枯井,此刻正无声地敞开着黑洞洞的口。一只惨白肿胀、指甲乌黑的手,依旧死死地扒在湿滑冰冷的井沿上。那只雕花的银镯,牢牢地箍在手腕肿胀的皮肉上,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不祥的冷光,镯身上沾染的暗红色血迹,如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符咒。
父亲林守义那被井水泡得面目全非、青紫肿胀的头颅,就那样半浮在井口浑浊的水面上。浑浊的眼珠空洞地睁着,直勾勾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那张变形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还在重复着那带着浓重水声的呓语:“……替……我……守……着……”。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和井水的痕迹,却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死气和深入骨髓的怨毒。
我死死地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凄厉尖叫。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呕吐感一阵阵涌上喉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剩下胆汁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是父亲?他明明……明明是想救我……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替身……替身必须“自愿”承接这份怨念?父亲那不顾一切的扑出,那声“冲我来”的嘶吼……是否在苏婉秋那怨灵的规则里,恰恰构成了一种扭曲的“自愿”?
七十年的怨毒,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诅咒罗网,一旦戴上那银镯,便再无逃脱的可能。祖母、娘亲、二姨太、表姐……她们都是祭品。父亲……他用命填了进去,却依旧没能填满那口怨念的深井!那银镯,此刻正牢牢箍在他的手腕上,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
那这诅咒……结束了吗?
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一股前所未有的、比死亡本身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瘫在冰冷的泥水里,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口吞噬了至亲的枯井,望着井口父亲那浮肿可怖的头颅和手腕上那只幽幽反光的银镯。
雨,越下越大。
远处的山峦,在凄迷的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起伏的暗影轮廓。
就在这天地间只剩风雨呜咽的绝望死寂里,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幽幽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似有若无,缥缈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顽强地钻进我的耳朵。
咿咿……呀呀……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在吟唱。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腔调……那词句……
是昆腔!是七十年前,那个名叫苏婉秋的歌女,被沉入这口枯井冰冷淤泥前,最后唱过的……《牡丹亭》!
那声音,并非来自井口父亲浮肿的尸体。
它仿佛来自井底更深的黑暗,来自那沉积了七十年的怨毒淤泥深处。
又或者……它来自我手腕上,那依旧残留着银镯冰冷触感和撕裂剧痛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混着泪水流进嘴角,又咸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