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临终前总叮嘱我:“子时莫开窗。” 搬回老宅那晚,我听见窗外有人喊我小名。 声音像极了去世十年的奶奶。 “乖孙,开窗呀…奶奶冷……” 我颤抖着掀开窗帘一角。 月光下,奶奶的寿衣滴着水,怀里抱着个襁褓。 她咧开嘴笑:“快看看你弟弟。” 襁褓里,是当年夭折的婴儿尸骨。 而爷爷的遗像在供桌上,突然转过了头。
爷爷走的那天,天阴得像块洗不掉的旧抹布。他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弥留之人。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我脸上,嘴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声音像是从漏风的破风箱里挤出来:“顺子…记牢…子时…莫开窗!听见没…子时…莫开窗!”
那声音里裹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爷,我记下了…记下了…”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眼睛却依旧圆睁着,直勾勾地盯着老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那眼神,空洞又执着,像是要穿过那层薄薄的纸,死死钉住窗外某个我看不见的、令他魂飞魄散的东西。直到咽气,他都没合上眼。爹和二叔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双眼皮抚下去。
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城里的工作也辞了,我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和一种被老宅子无形牵扯的感觉,搬回了张家沟这栋破败的老屋。爹娘和二叔他们早已搬到山外的新房,这老屋,连同爷爷最后那口沉重的嘱托,就沉沉地落在我肩上。空荡荡的屋子,积年的尘土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腐气,仿佛爷爷临终前那声嘶力竭的警告还在梁上打着旋儿。
头几晚,倒还平静。只是夜里静得吓人,连耗子在梁上跑动的声音都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我把爷爷的遗像擦得锃亮,端端正正摆在堂屋那张褪了漆的旧供桌上。照片上的爷爷板着脸,眼神严厉,和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一模一样。每次经过供桌,那目光都让我心头一凛,不由自主想起那句“子时莫开窗”。
这晚,不知是不是白天收拾杂物累着了,睡得格外沉。迷迷糊糊间,一股强烈的尿意硬是把我从黑沉的梦里拽了出来。屋里漆黑一片,死寂无声。我摸索着起身,趿拉着鞋往屋角的尿桶走。冰冷的空气激得我一哆嗦,残存的睡意瞬间跑了大半。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个声音,极其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糊窗的旧报纸和冰冷的夜气,直直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顺子…顺子哎…”
那声音…沙哑,飘忽,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要磨灭在记忆里的亲昵腔调。是奶奶!我浑身血液“唰”地一下涌向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奶奶去世整整十年了。
“乖孙…开窗呀…奶奶冷…”那声音贴着窗缝挤进来,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我的耳廓,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寒意。“外头…好冷啊…冻得骨头都疼…开窗让奶奶瞧瞧你…”
冷汗顺着我的脊梁沟往下淌,睡衣的后背瞬间湿了一片。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爷爷临终前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那声嘶力竭的警告,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不能开!子时不能开窗!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这无边的恐惧。可那呼唤一声接一声,带着哀求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那张脸就紧贴在冰冷的窗玻璃外面。
“顺子…奶奶的乖孙…开开窗…奶奶…想你…”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却又在心底深处,诡异地滋生出一股无法抗拒的、想要看一眼的冲动。十年了…奶奶的面容在记忆里早已模糊…那声音如此真切…万一…万一真的是她老人家在那边受苦呢?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我的理智。
鬼使神差地,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扇窗户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离窗户越近,那股子阴冷的湿气就越重,混杂着河底淤泥和水草的腥腐味,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一阵阵反胃。窗纸上映着惨白惨白的月光,像一层冰冷的霜。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抖得不成样子。右手哆嗦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伸向那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凉的窗纸,那寒意瞬间刺入骨髓。
终于,我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窗帘的一角。极其细微的一道缝隙。
惨白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泄了进来,也照亮了窗外那个佝偻的身影。
是奶奶!
她穿着下葬时那身浆洗得发硬、颜色晦暗的深蓝色寿衣。那布料湿透了,紧紧裹在她枯瘦的身形上,不断往下淌着浑浊的泥水,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污浊的水洼。她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也往下滴着水。那张脸…那张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鱼肚般的青灰色,皮肤松弛地耷拉着,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然而,她却在笑。
嘴角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弧度向上咧开,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残牙。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阴冷和怨毒。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褪色发乌的襁褓,裹得严严实实。
“顺子…” 她的嘴没动,那沙哑阴冷的声音却直接钻进我的耳朵里,“快看看…你弟弟…”
弟弟?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哪来的弟弟?爹娘就我一个儿子!电光石火间,一个模糊的、被尘封多年的碎片猛地炸开——奶奶临终前,似乎断续提过一句什么…“当年…没福气…带走了…” 爹娘对此讳莫如深,脸色总是很难看。
就在我惊骇欲绝、魂飞魄散的当口,奶奶那双枯槁、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开始极其缓慢地掀开那个湿漉漉的襁褓一角。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猛地冲进我的鼻腔,那是泥土、腐烂和一种陈年尸水混合的味道。襁褓里露出的,是一小团蜷缩着的、乌黑干瘪的东西。上面覆盖着零星的、同样发黑腐朽的碎布片。那小小的头颅歪着,眼眶是两个空空的洞,几缕稀稀拉拉、黏结在一起的胎毛贴在头皮上。小小的手骨蜷缩着,指节细得如同枯枝…
夭折的婴儿尸骨!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冻结的喉咙,带着撕裂的剧痛。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向后弹开,踉跄着撞翻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巨大的恐惧瞬间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双腿一软,我“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惧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绝望地扫向堂屋正中的供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供桌上,爷爷那张镶在黑色相框里的遗像,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头!
照片里爷爷那张原本板正严肃的脸,此刻正侧对着我!那双用炭笔描绘的眼睛,不再是平时的严厉,而是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还有一丝…深沉的无奈?那目光幽幽地,直直地,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又仿佛越过我,沉沉地投向了我身后那扇洞开的、通往无边黑暗和恐怖的窗户。
一股比窗外阴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牙齿“咯咯咯”地磕碰着,连尖叫的力气都被这极致的恐怖榨干了。奶奶那咧开的、带着死气的笑容,襁褓里那团乌黑蜷缩的恐怖,还有爷爷遗像那无声转头的悲悯……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我死死缠住,拖向无底的深渊。
“嗬…嗬…” 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
窗外,奶奶抱着那襁褓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纹丝不动。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和满足。那浑浊的、不断滴落泥水的寿衣下摆,在夜风里微微晃荡。
突然,她那只枯爪般、沾满湿泥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了供桌的方向!指向爷爷那张侧过来的遗像!
“老…东…西…” 一个极其含混、如同含着一口浓痰、又像是从水底冒泡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毒、憎恨,还有一种积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刻骨寒意。“藏…藏得好啊…”
藏?藏什么?我混乱的脑子根本无法思考,只有无边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即将崩溃的神经。
奶奶那只抬起的手,五指猛地张开,指甲缝里的黑泥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她维持着这个指向爷爷遗像的姿势,身体却开始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后移动。不是走,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老屋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惨白的月光下,只留下她方才站立处那一小滩浑浊的泥水,泛着微弱的、令人作呕的光泽。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河底淤泥、水草和尸腐的腥臭,却依旧顽固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钻入我的每一个毛孔。
屋子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粗重而颤抖的喘息声,还有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咚咚”声,震得耳膜发疼。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窗外那片吞噬了奶奶的黑暗,再没有任何动静。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似乎也随着她的消失而淡去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散,像一层无形的、污浊的薄膜,依旧笼罩着整个屋子。
我瘫软在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目光却死死地、不受控制地,钉在供桌上爷爷那张侧过来的遗像上。
那双炭笔描绘的眼睛,那份浓重的悲伤和无奈,此刻看来,仿佛多了一层更深的含义——是警告?是责难?还是……某种未尽的、沉重的嘱托?
“藏得好啊…” 奶奶那含混怨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嘶嘶作响。
藏?爷爷藏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爷爷临终前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反复强调“子时莫开窗”时,那眼神里的恐惧,绝非仅仅针对一个禁忌。还有他最后那无法瞑目的姿态,那死死盯着窗户的样子……这一切,都指向了窗外,指向了那个抱着夭折婴儿尸骨归来的奶奶。
他们之间,一定藏着什么!一个被深埋多年、只有他们彼此知晓的秘密!一个足以招致如此恐怖“回访”的秘密!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对真相的强烈渴望,竟暂时压倒了那几乎令我窒息的恐惧。我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虚浮无力。我扶着冰冷的土墙,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向供桌。
供桌上除了爷爷的遗像,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香炉,几支早已燃尽的香脚。遗像的黑色木相框沉甸甸的,冰冷异常。我伸出依旧抖个不停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玻璃。爷爷侧过来的脸,那双悲伤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心一横,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相框的两侧,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它翻转过来。
相框的背面,是普通的硬纸板,已经有些发黄变脆。灰尘簌簌落下。我凑近了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搜寻着。指尖在粗糙的纸板上划过。
没有。什么都没有。纸板背面空空如也。
难道……在相框里面?照片后面?
这个念头让我更加紧张。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抠进相框背板和木框之间的缝隙。这老式相框卡得很紧。我咬着牙,用尽力气,指甲几乎要劈开,才终于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一小块硬纸板被我撬开了一角。
一股更加浓烈的、陈年的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硬纸板完全取下。里面,是相框的背板,以及压在玻璃下的爷爷那张遗照的背面。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手指颤抖着,轻轻捏住那张黑白照片的边缘,将它从玻璃和背板的夹缝中,一点点抽了出来。
照片被抽出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焦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片,悄无声息地从照片背面滑落,打着旋儿,轻飘飘地掉落在积满灰尘的供桌桌面上。
就是它!
我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张焦黄的纸片。触手的感觉异常脆弱,仿佛稍微用力就会碎裂成齑粉。纸片上布满了深褐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迹,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和腐朽的气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水腥气。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臂的抖动,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脆弱得如同枯叶般的纸片展开。
纸张不大,展开后也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是用毛笔写下的字迹,墨色早已褪成了暗淡的灰黑,但笔迹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甚至是绝望的力道,深深地嵌入发黄脆弱的纸纤维里。那些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仓促和恐惧,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我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如霜的月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模糊褪色的字迹:
“立契人:张老栓(夫),赵七妹(妻)”
看到奶奶的名字“赵七妹”,我的心猛地一沉。
“……因家中困顿,幼儿垂危,无米下炊,求告无门……今情愿以吾妻赵七妹阳寿一纪(十二年),换得……换得精米叁斗,银元十枚……由‘水府’供予……言明……一纪期满,本息同偿……若有反悔……身魂俱付……立此为凭,永不反悔!……”
落款处,是两个深褐色、早已干涸发黑的手印!一大一小,深深按在纸上。那深褐的颜色,分明是早已干涸的血!旁边是日期,赫然写着——民国三十一年,冬月廿三。
民国三十一年……冬月……那正是张家沟饿殍遍野、树皮都啃光了的灾荒年!爹曾提过,那年冬天冷得邪乎,冻死了好多人。而冬月廿三……我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片段——奶奶临终前,曾抓着爷爷的手,反复念叨一个日子:“……冬月廿三…冬月廿三…要来了…要来了…” 当时爷爷脸色铁青,厉声喝止了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天灵盖,几乎将我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不是奶奶自己要开窗!是爷爷!是爷爷为了在那个活不下去的灾年,换取救命的粮食和银钱,亲手签下了这份以奶奶阳寿为抵押、向所谓“水府”借贷的邪契!代价就是奶奶的十二年阳寿!
奶奶那晚抱着夭折婴儿的尸骨回来,她那怨毒的眼神,她那句“藏得好啊”……她恨的,是爷爷!是爷爷用她的命,换取了全家的苟活!而那个夭折的婴儿……也许正是因为这份邪契的阴毒,才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或者……它本身就是那“本息同偿”的一部分?那份契约上血淋淋的“身魂俱付”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海里。
爷爷临终前那撕心裂肺的警告,“子时莫开窗”……他哪里是怕外面的东西进来?他是怕!是怕债主在契约期满的子时,循着“窗”这个通道,进来向他索要那早已被他典当出去的、奶奶的命!他藏起这份血契,藏在连奶奶鬼魂都找不到的地方——他自己的遗像后面,妄图躲过清算!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至亲之人深深隐瞒、甚至是被拖入这恐怖漩涡的悲愤,瞬间冲垮了我。我捏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如千钧的血契,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无法站稳的刹那——
“呼——!”
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洞开的窗户猛灌进来!那风冰冷刺骨,如同寒冬腊月刮骨的钢刀,瞬间卷走了屋里残存的所有暖意。桌上的煤油灯罩被吹得“哐啷”作响,火苗疯狂摇曳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在地面投下几道扭曲变形的光斑。
“沙…沙…沙…”
一个缓慢的、拖沓的、如同湿透的麻袋在泥地上摩擦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从窗外那浓稠的黑暗中响起。由远及近,一步一步,带着令人牙酸的黏腻感,朝着窗户的方向,逼了过来!
那声音…那声音和奶奶消失前被拖走的声音一模一样!
它回来了!那个东西回来了!它不是奶奶!它是来收债的!是那“水府”的讨债鬼!它感应到了契约!它知道契约现世了!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它停止跳动!我猛地回头,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向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窗户。
月光下,一个比夜色更浓重的、扭曲蠕动的巨大黑影,正缓缓地从窗下的黑暗中“升”了起来!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像一团不断翻滚、膨胀的、最污浊的河底淤泥,边缘伸出无数条湿漉漉、黏腻腻的、如同巨大水草般的触须,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扭动、探伸。一股比先前浓烈十倍、混合着河底万年腐臭和血腥味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浪潮,汹涌地拍进屋内,呛得我几乎窒息!
在那团不断翻滚的、令人作呕的淤泥中心,两点猩红的光芒猛地亮起!如同两滴巨大的、凝固的污血,死死地锁定了我!不,是锁定了我手中那张散发着微弱气息的、焦黄的血契!
“契…约…”
一个无法形容的声音直接在脑海里炸开!那声音仿佛由无数溺死者的哀嚎、淤泥冒泡的咕嘟声、以及骨骼被碾碎的“咔嚓”声糅合而成,充满了贪婪、暴戾和一种毁灭一切的欲望!
巨大的黑影蠕动着,一条粗壮如成年男子手臂、表面布满粘滑鳞片和吸盘的漆黑触手,猛地从黑影中弹射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条巨大的、沾满剧毒的鞭子,直直地朝着我手中的血契卷来!那吸盘开合着,发出“吧嗒吧嗒”的瘆人声响,仿佛迫不及待要将那纸片连同我的手臂一起吞噬!
“啊——!”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喊,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后一缩,想要躲开!
“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我身边炸开!不是触手击中我的声音!
是供桌上爷爷的遗像!
那个沉重的黑色木相框,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动,猛地从供桌上滑落下来,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玻璃瞬间碎裂!尖锐的碎片四散飞溅!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悲怆与愤怒的阴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碎裂的相框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这股气息冰冷,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地撞上了那条卷向我的恐怖触手!
“滋——!!!”
一声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生肉上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灼响骤然爆发!那条布满鳞片和吸盘的触手尖端,在接触到这股气息的瞬间,竟冒起了浓烈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烟!那两点猩红的血光猛地闪烁了一下,黑影中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非人的嘶吼!那条触手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剧烈地扭动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是爷爷!是爷爷的残魂!他在最后关头,用自己遗像的碎裂,用那凝聚了守护与悔恨的最后一点力量,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巨大的淤泥黑影似乎也滞了一瞬。但那股浓烈的、针对血契的贪婪气息丝毫未减,反而因为受挫而变得更加狂暴!黑影剧烈地翻滚着,更多粗壮黏腻的触手从中探出,带着更加凌厉的腥风,再次朝我涌来!这一次,不仅仅是血契,连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那致命的攻击范围之内!
完了!爷爷那一下只是杯水车薪!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手中的血契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的掌心。扔掉它?或许能引开这怪物?可这契约是奶奶的命换来的,是爷爷至死守护的秘密……
电光石火间,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入我的脑海!爷爷能挡它一下,靠的是遗像碎裂时爆发的、凝聚了他守护意志的残魂力量……那这张用他和奶奶鲜血按印、凝聚了他们两人痛苦与绝望根源的契约本身呢?如果毁了它……
没有时间犹豫了!那带着死亡腥风的触手已经近在咫尺!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和勇气,在触手即将卷住我的前一秒,猛地将手中那张焦黄脆弱的血契,狠狠地按向了供桌上那盏刚刚被阴风吹熄、灯罩碎裂、但灯座里还残留着滚烫灯芯和灯油的煤油灯!
“噗!”
脆弱的纸张瞬间接触到了滚烫的灯芯和残余的灯油!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猛地从那焦黄的纸片上蹿了起来!极其迅速!带着一种焚烧陈年污秽的“噼啪”轻响!
“不——!!!”
一个超越了听觉极限、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混合着亿万生灵极致痛苦的尖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那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被欺骗的怨毒,以及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火焰的深深恐惧!
那张燃烧的血契,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灼热的小太阳!橘黄色的火焰并不炽烈,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净化一切邪秽的灼热气息!那光芒所及之处,浓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那几条已经伸到我跟前、带着浓烈腥臭的黏腻触手,在接触到这火焰光芒的瞬间,发出更加凄厉的“滋滋”声!浓烈的黑烟疯狂涌出!它们像是被滚油泼到的活物,剧烈地痉挛、抽搐、扭曲着,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猛地缩回了窗外那片翻滚的黑影之中!
窗外的巨大淤泥黑影剧烈地翻腾、扭曲、压缩!那两点猩红的血光疯狂闪烁,充满了不甘到极点的怨毒!但火焰的光芒,尤其是那张燃烧的血契所散发出的、源自契约者(爷爷和奶奶)血肉与绝望的焚烧气息,似乎对它有某种根本性的克制!
“吼——!!!”
最后一声充斥着无尽怨毒与诅咒的咆哮,如同闷雷般滚过。那团巨大的黑影猛地向下一沉,如同退潮般,极其迅速地融入了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和冰冷的水腥气,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瞬间消散了大半。
阴冷的狂风骤然停歇。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还有那张按在煤油灯残骸上的血契,依旧在“噼啪”作响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焦黄的纸张,吞噬着上面那褪色的字迹、深褐色的血指印,将“张老栓”、“赵七妹”、“阳寿一纪”、“身魂俱付”等字眼一一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着,映在我布满冷汗、毫无血色的脸上,忽明忽暗。我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供桌腿,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几秒钟的生死搏斗抽干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火苗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丝橘黄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供桌的木质桌面上,只留下一小片不规则的焦黑痕迹,还有一堆极其细碎、带着火星余温的灰白色纸灰。
窗外,那浓稠得令人心悸的黑暗似乎也淡去了几分。惨白的月光重新变得清晰,静静地洒在空无一物的窗台上。之前奶奶站立处那滩浑浊的泥水印子,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供桌腿,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带来的喘息。冷汗浸透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方才那几秒钟的疯狂搏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供桌下的阴影里,爷爷那碎裂的相框静静躺着。玻璃碴子散落一地,在月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冰冷的光。那张遗照从碎裂的玻璃下露出来一角,爷爷的脸庞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我甚至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去把它捡起来。
那张血契……那份凝聚了灾荒年绝望、典当了奶奶阳寿、最终引来恐怖邪祟的凭证,连同上面爷爷和奶奶的血手印,已经彻底化作了桌面上那一小撮带着余温的灰烬。风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卷起几缕灰白色的尘埃,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债……算是还了吗?用契约本身的焚毁?可奶奶的阳寿早已被夺走,爷爷也带着这个秘密入了土,甚至刚才还以残魂碎裂为代价挡了一下……那邪异的“水府”讨债鬼,真的会善罢甘休吗?它最后那声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咆哮,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我脑海里回荡。
我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双腿依旧发软,每一步都虚浮无力。我必须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间老屋,这扇窗,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死亡和邪异的气息,多待一秒都让我窒息。
我几乎是扑向墙角那个简陋的行军包,胡乱地将几件换洗衣物塞进去,拉链都顾不上拉严实。视线扫过狼藉的堂屋,掠过那碎裂的相框和供桌上焦黑的痕迹,最后定格在那扇依旧洞开、如同巨兽之口的窗户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窗外的小院里传了进来。
“嗒…嗒…嗒…”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拖沓感,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再次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目光投向那扇敞开的窗户。
惨淡的月光下,一个矮小、佝偻的、穿着深蓝色老旧布衫的身影,正背对着窗户,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院子角落那间低矮的柴房走去。
是奶奶!
或者说,是那个穿着奶奶生前衣服的“东西”。
她的头发依旧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但不再滴水。那身布衫虽然旧,却是干的。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小心,仿佛生怕踩碎了什么东西。她就那样背对着我,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柴房那扇虚掩的、黑洞洞的门里,身影彻底融入了黑暗。
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仿佛我只是这院子里一棵无关紧要的树。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刚才直面那淤泥怪物时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那不是直接的恐怖,而是一种……彻底的非人感,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只剩下空壳在世间徘徊的冰冷死寂。
我猛地抓起行军包,甚至顾不上背上,连滚爬爬地冲出老屋的堂屋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清冷的夜色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阴霾。我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老屋一眼,只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
天快亮时,我终于逃命般地冲进了山外爹娘住的新家小院。爹披着衣服刚打开门,看到我魂飞魄散、满身狼狈的样子,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爹…老屋…” 我瘫坐在门槛上,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奶奶…奶奶她…回来了…在柴房…”
爹的脸色在晨曦微光中“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里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那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恐惧、一种深沉的痛苦,还有一丝……了然的绝望?
他没问任何细节。只是猛地转身,冲进屋里,很快又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他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孩他娘!看好家!我带顺子回沟里一趟!”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娘追出来,脸色同样煞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红着眼圈,用力点了点头。
爹拉起瘫软的我,几乎是半拖半拽。我们父子俩,一个握着刀,一个失魂落魄,在清晨微凉的雾气中,沉默而沉重地再次走向那条通往张家沟、通往老屋的山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再次踏进老屋那破败的院门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驱散了夜晚的阴森,却无法驱散弥漫在院子里的那股死寂和冰冷。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像一个沉默的、等待审判的入口。
爹握紧了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脚,“哐当”一声踹开了柴房那扇虚掩的门!
腐朽的木门撞在土墙上,扬起一片灰尘。
柴房里光线昏暗。角落里堆着些干枯的柴草,散发着陈年的木头和尘土味。
就在那堆柴草旁边,奶奶背对着门口,静静地蹲在那里。
她穿着那身深蓝色的旧布衫,头发花白稀疏。她手里拿着一小把干瘪的谷穗,正低着头,极其认真、极其缓慢地,一粒一粒地,搓着上面的谷粒。动作僵硬而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搓下来一粒,她就小心翼翼地摊开另一只枯瘦的手掌,将那一粒小小的、黄褐色的谷粒,轻轻地放进掌心。她的手掌心,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小层搓下来的谷粒。
“娘…” 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恐惧。
听到声音,奶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她转过了头。
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皮肤松弛地耷拉着,眼珠浑浊无光,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直直地、空洞地“望”向我们站着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属于活人的神采都没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彻底的虚无。
她咧开干瘪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牙齿稀疏发黑。
“不够吃…” 一个沙哑的、含混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和茫然,“搓谷子…搓谷子…不够吃…冬月廿三…要来了…搓谷子…”
她反复地、机械地念叨着这几个词,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搓谷子”和“不够吃”。她不再看我们,又缓缓地转回头,继续专注地、一粒一粒地搓着她手里那永远也搓不完的、干瘪的谷穗。将那微乎其微的收获,小心翼翼地放进掌心那薄薄的一层里。
爹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了脚边的泥地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抬手捂住了脸。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沉重地、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我站在爹身后,看着柴房角落里那个蹲着的、机械地重复着搓谷子动作的佝偻背影,看着那散落在地上的零星谷粒,看着爹剧烈颤抖的肩膀……
一股比昨夜直面邪祟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骨髓。
那邪异的契约焚毁了,恐怖的讨债鬼似乎暂时退去了。
可奶奶……那个曾经鲜活的人……她的魂魄,早已在十二年前就被那冰冷的“水府”彻底夺走,碾碎,吞噬得一干二净。如今留在这破败柴房里的,只是一个被那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摧毁、只剩下空洞躯壳和机械执念的……疯子。
阳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枯槁的手上,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死气。她还在搓,还在念叨。
“搓谷子…不够吃…冬月廿三…要来了…”
这呓语,是唯一的回响,在死寂的老屋里,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