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六的午后,于玲出租屋里。

那本《互助婚姻协议书》摊在地板中央,纸页边缘已被她焦灼的指尖磨得毛糙。屏幕上,冰冷的收支表、职业规划草稿、刺眼的《婚前协议避坑指南》——全是理性的尖叫:停下!这太疯狂!和一个只见一面的男人签商业婚约?同居?把人生剧本塞进碎纸机!

可心底的疲惫和不甘,像挣脱牢笼的困兽,发出更狂躁的嘶吼。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母亲的高亢语音瞬间炸响整个空间:“玲玲!昨天相亲怎么样?小赵人不错吧?照片挺精神!你王阿姨说他稳重!主动点!多约人家!别端着!过了这村……”

后面的话被于玲狠狠按灭。手机反扣在地板。催婚的魔音让她脑仁突突直跳。眼前却顽固地浮现赵辰那双温和坦荡的琥珀色眼睛,和他那句条理清晰的“各取所需,互相解决麻烦”。

麻烦。眼前这份协议,或许真是斩断枷锁唯一的刀。快,狠,准。

她抓起笔,笔尖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在协议空白处划下底线:

第一条:甲乙双方须全力维护对方在各自原生家庭面前的形象,严禁任何形式泄露协议实质。核心义务:共同抵御催婚压力。

第二条:公共区域(客厅/厨房/卫生间)卫生轮值(细则待定),私人卧室自理。做饭自愿,若一方下厨,另一方负责清洁。(公平,务实)

第三条:互不干涉铁律:个人社交、通讯隐私、工作、爱好、生活习惯(以不影响对方及公共区域为限)。双方承诺给予最大限度的个人空间与尊重。(自由,她的氧气)

最后,她的目光钉在“一年为期”上,深吸一口气,补上退路:

“协议期满前三个月,双方必须就续约或终止进行正式沟通,杜绝拖延或单方毁约。”

写完,她像被抽干了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床沿。目光扫过这方小天地:窗台倔强的绿萝,书架挤满的专业书和小说,墙角蒙尘的羽毛球奖杯……真的要离开这里,踏入一个陌生男人的领地?

手机再震。赵辰。

【ZhaoC】:于小姐,下午方便?协议如何?可带来看房讨论修改?顺道认门。微笑.jpg

干脆,直接,毫无废话。这效率,意外地契合了她此刻不想再沉沦的心情。【于玲】:方便。地址发我。一小时后到。

定位瞬间弹出。云顶山庄。市中心闹中取静的黄金地段,以环境优、安保严著称。租金?一个“普通职员”能负担这里?心底那点疑虑的小火苗,“噌”地窜高了一寸。

一小时后。

于玲站在一栋沉稳的米色石材高层下,帆布包里装着协议和电脑,像揣着一份烫手的秘密。森严的门禁,冰冷的金属光泽。她刚要点开微信,单元门“咔哒”一声,仿佛算准了时机,被人从内拉开。

赵辰立在门内,深灰色薄毛衣外罩着质感上乘的藏青薄呢大衣,身形挺拔。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像迎接一位老友。

“很准时。”他侧身,动作流畅,“电梯这边。”

楼道光洁如新,弥漫着昂贵的淡香。进口电梯无声滑行。赵辰按下16层。

“地段还行,配套全,”他闲聊般开口,语气带着点“社畜”的无奈,“就是租金咬人,工资去一大块。”表情无比自然。

于玲点头,那点疑虑被这“接地气”的吐槽暂时按了下去。市中心,贵点也……正常吧?

“叮”。16层仅两户。赵辰走向左侧,掏出一把普通的银色十字钥匙,打开了深棕实木大门。

“请进。”

于玲踏入,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一股暖流裹挟着阳光、洁净棉布和清冽雪松的气息,强势地包裹了她。眼前的景象,将她预设的“单身男性出租屋”概念碾得粉碎。

巨大的落地窗吞噬了午后所有的阳光,泼洒在温润的原木地板上,光可鉴人。米白色布艺沙发柔软得像云朵,搭着一条灰蓝色调的手工针织毯。

白色圆几上,磨砂玻璃瓶里,几支新鲜的白色郁金香带着水珠,静静绽放。对面是整面嵌入墙体的书架,大半空着,零星书籍和简约摆件透着刻意的留白。壁炉造型旁,亚麻灯罩的落地阅读灯散发着柔和光晕。

开放式厨房连接餐厅。纯白橱柜线条冷峻,石材台面光洁如冰。灶具、烟机、洗碗机的品牌Logo低调得近乎隐形,质感却无声地宣告着不凡。一张原木餐桌配四把温莎椅,简单,却透着力道。

整个空间——简洁、舒适、高级。没有杂物,只有精心设计过的留白和温暖的大地色调。这根本不是租来的公寓,是精心陈列的、带着体温的家。

“这……是你租的?”于玲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赵辰在玄关换鞋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弯腰,从鞋柜拿出一双崭新、未拆标的浅灰色女士毛绒拖鞋,放在她脚边。触感异常柔软。

“嗯,房东品味在线,硬装家具都配齐了,拎包入住。”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就添了点小东西,毯子,花瓶。拖鞋新买的,试试?”

于玲换上鞋,暖意包裹住微凉的脚趾。她目光扫过厨房岛台,一台小巧的白色专业咖啡机和开封的咖啡豆罐子静立,空气里残留着一丝醇厚的烘焙香。

“你自己磨咖啡?”她脱口而出。

“嗯,习惯了,速溶喝不惯。”赵辰走到岛台,拿起一个骨瓷薄得透光的白杯,“喝什么?咖啡?茶?鲜榨橙汁也有。”

“白水就好。”于玲忙道。

“不麻烦。”他动作行云流水,打开橱柜(里面餐具整齐划一),倒水递来,姿态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感觉怎么样?还能接受?”他倚着岛台,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征询,眼底深处却像在评估一件拍品。

“太……太好了。”于玲实话实说,“像杂志上的样板间。”

“是吗?”赵辰轻笑,摸了摸后颈,露出点恰到好处的赧然,“可能房东讲究。我图个干净敞亮,贵是贵点,想着下班回来能喘口气。”解释合情合理,配上那张真诚的脸,几乎无懈可击。

于玲点头,心里的天平在舒适感与高昂租金间摇摆。她走到落地窗前,城市轮廓线在脚下铺展。

“视野很好。”

“嗯,咬牙租这儿就为这口‘气’。”赵辰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阳光勾勒他柔和的侧脸线条,“累狠了,看看远处,放空。”气氛莫名松弛下来,白天的生疏感在暖阳和“合理”的解释中淡去。

“协议带了?”赵辰适时切入正题,语气温和,“书房谈?安静些。”

他引她穿过客厅,推开一扇磨砂玻璃门。书房同样简洁明亮。深色实木书桌宽大,配着人体工学椅。桌上,一台配置顶尖的笔记本电脑旁,散落着几份文件。于玲眼尖,瞥见最上面一份的抬头上似乎有“项目风险”几个字?她心跳漏了一拍,赵辰却已不动声色地将所有文件拢起,迅速滑进了抽屉。

“有点乱。”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

于玲坐下,拿出协议和笔。赵辰从抽屉取出另一份干净协议和一支沉甸甸、笔身温润、显然价值不菲的钢笔。

“你的修改?”他将自己那份推过来。

于玲递上她那份,红笔标注清晰。赵辰接过,看得极其专注。

修长干净的手指沉稳地翻动纸页,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阳光透过书房百叶窗,在他低垂的眼睫投下小片阴影。这专注的平和,奇异地抚平了于玲最后的不安。

“修改很合理。”几分钟后,他抬头,眼中是真挚的赞许,“维护形象是核心,家务轮值和互不干涉的细化必要。期满沟通提醒,周到。”他拿起那支昂贵的钢笔,在自己协议上,将于玲的修改一字不差地誊抄。字迹流畅有力,赏心悦目。

“关于生活费,”他一边写一边说,语气商量,“设共同账户,每月存入固定额,覆盖房租水电物业基础食材。房租我出三分之二,你三分之一?毕竟我选的,贵了。”他看向她,眼神坦荡。

于玲心算飞快。即使三分之一,也是笔巨款,但比她自己租房省。他姿态够低了。

“行。”

“其他个人开销,各管各?”

“行。”

赵辰迅速誊好两份协议,推到于玲面前:“再核对下?有无遗漏?”

于玲逐字细读。权责分明,进退有据。一年为期。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签名栏。

“笔。”

赵辰递过他的钢笔。笔身的重量和触感再次提醒她这绝非寻常之物。 她拔开笔帽,在乙方处,用力签下:于玲。

赵辰看着她最后一笔落下,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他随即流畅地签下:赵辰。

两份协议,落定尘埃。

赵辰拿起一份递给于玲:“这份你收好。”另一份被他自然地收进书桌抽屉,像处理一份普通合同。

“那么,”他起身,脸上已无缝切换回温和无害的笑容,伸出手,“于小姐?室友?还是……合作伙伴?欢迎入住。合作愉快。”

于玲看着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她起身,迟疑一瞬,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握力适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感。

“合作愉快。”声音轻得像叹息。路已选,疯狂启程。

“搬家要帮忙吗?”赵辰收回手,切换“室友”模式,“下午有空,免费劳力。”

“不用!”于玲急摆手,“东西少,货拉拉就行。给我门牌号,收拾好我自己来。”私人领地,不容窥探。

“也好。”赵辰理解地点头,“1601。密码锁,初始六个8,到了自己改。”他走到玄关操作面板,“指纹你待会儿录。钥匙给你备用的。”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崭新的、沉甸甸的银色十字钥匙,递过来。金属冰凉硌手。

“谢谢。”于玲接过,像接过开启潘多拉魔盒的扳机。

“帮你叫车?”

“不用,我自己打。”她抓起帆布包,“先回去收拾?大概晚上能搬来?”

“随时。”赵辰拉开门,笑容得体,“需要帮忙随时电话。对了,”他像想起什么,“冰箱买了菜,晚上想吃什么?番茄牛腩?清蒸鱼?还是简单下个面?”语气自然得像多年老友。

于玲被这“晚饭点单”砸得一愣,暖意与荒诞感交织。

“随……便,都行。”她几乎是仓惶地逃向电梯。

电梯门合拢,隔绝视线。于玲背靠冰凉厢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摊开掌心,钥匙的棱角深刻。她真的签了婚书(协议),要搬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家”,还要共进晚餐?

世界,魔幻得令人窒息。

傍晚六点。

蓝色货拉拉小面包停在楼下,卸下于玲的全部家当:两个行李箱,三个纸箱,一个装着绿萝和书的帆布袋。暮色中的公寓楼更显气派森严。她看着这堆寒酸的行李,忐忑再次上涌。

手机屏亮,正犹豫是否联系赵辰,单元门“咔哒”开了。

赵辰走出来。浅灰棉质运动套装,深蓝针织开衫,软拖鞋。褪去温文,多了居家的慵懒随意,像刚结束运动的学长。

“到了?”他目光扫过行李,带着点轻松的调侃,“比想的少。”

“精简惯了。”于玲答,对他出现的时机精准度暗暗心惊。

“挺好。”他弯腰,轻松拎起最重的书箱,“我来。电梯这边。”动作利落得像训练过。

于玲拖行李箱,司机帮忙搬箱。电梯上行。

“辛苦了。”于玲看他额角细汗。

“小事。”他目光落在帆布袋上,“绿萝精神。”

“嗯,养了好几年了。”她小心捧起。

电梯开,赵辰开门。屋内暖光倾泻,一股霸道诱人的香气瞬间俘获嗅觉——浓郁肉香裹着番茄酸甜,还有隐约的香草气息。于玲的肚子“咕噜”一声,在寂静中震耳欲聋。她脸颊火烧火燎。

赵辰恍若未闻:“先进来。东西放玄关,吃完饭收拾。”他示意厨房,“番茄牛腩炖着呢,快了。饿了吧?”

于玲含糊应声,拎着绿萝和小箱,低头溜进门。拖鞋已放好。换上鞋,香气更汹涌地钻进鼻腔。她忍不住望向厨房。

灶台上,一只白色珐琅铸铁锅正热情地咕嘟冒泡。料理台摆着翠绿葱花、嫩黄姜丝、新鲜罗勒叶。玻璃沙拉碗里色彩缤纷。电饭煲亮着保温灯。

赵辰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他系着一条深蓝色、印着白色卡通小鲸鱼的围裙!带子在劲瘦腰间系紧。他微微躬身,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凛冽、刀刃极薄的专业主厨刀,正以一种精准得近乎冷酷的优雅,将一块嫩豆腐切成薄如蝉翼、大小均一的方块。“笃笃笃”的落刀声快速均匀,带着奇异的韵律感。

这画面——运动服,卡通围裙,顶级厨刀,行云流水的刀工,反差强烈到诡异。

于玲看得呆住。

赵辰似有所感,回头。暖黄灯光软化了他侧脸的线条。看到于玲呆愣的模样,他嘴角弯起温和的弧度,举了举手中那把泛着冷光的利器,语气轻松:

“饿坏了吧?麻婆豆腐,五分钟。洗手准备吃饭?”眼神清澈无辜,仿佛眼前一切天经地义。

于玲的目光,死死钉在他握着刀柄的手指上。骨节分明,稳定如磐石,精准如机械。这双手属于一个“普通职员”?

心底那个小小的疑团,在霸道的饭香和眼前这魔幻景象的浇灌下,骤然膨胀,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好……好的。”她有些恍惚地应道,捧着她的绿萝,走向洒满夕阳的落地窗台。那里似乎有个空位,正等待这抹唯一属于她的、活生生的绿色。

她的新生活,就在这满室令人垂涎的香气、卡通围裙与专业刀具的巨大反差、以及心底那团挥之不去的疑云中,仓促地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