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像是从深海里被强行拽出,猛地撞进一片刺眼的金黄里。头痛欲裂,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扎在头顶。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锤击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回响。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我费力地撑开眼皮,沉重的眼睑像是挂上了铅坠。
入眼是炫目的明黄色。巨大的、雕满金龙的床顶,厚重的金丝绣帐从高高的穹顶垂落,在眼前投下晃动的光影。身下是……龙床?那种只在博物馆隔着玻璃柜子见过的、庞大得能睡下好几个人的东西?身下垫着层层叠叠、滑腻柔软的丝绸,触感陌生得令人心慌。
我这是……在哪儿?“陛下?陛下醒了!谢天谢地!”一个尖细、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的声音猛地刺入耳中,带着一种极度的惶恐和……卑微?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聚焦。床边,乌压压跪着一大片人。离我最近的,是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老者,正抬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涕泪横流地望着我,浑浊的老眼里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身后,是更多穿着各色古式官袍的人,全都深深埋着头,身体微微发颤,偌大的宫殿里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陛下?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透了我混乱的意识。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随之震动,牵扯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酸痛。这一咳,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海啸般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冲垮了堤坝,蛮横地涌入我的脑海。我,一个在21世纪广告公司里被甲方蹂躏、被KPI压得喘不过气的社畜。最后的画面,是刺眼的车灯和尖锐的刹车声,伴随着自己飞出去时那一声绝望的“方案还没改完”的念头。然后,是另一个同样是我存在——大夏朝的新君,一个刚刚在父皇暴毙后仓促登基、根基浅薄、且在前一天夜里因“哀思过度”而“突发风疾”、昏迷不醒的年轻皇帝。两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这个被称作“养心殿”的地方,在我这个躯壳里,轰然对撞、融合。我就这样穿越了,这种只能在小说里看见的情节就然真实的发生了。“呃……”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难以动弹。
“陛下!龙体要紧!快躺下!”那紫袍老太监反应极快,几乎是扑上来,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肩膀,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我按回那堆柔软的丝绸里。他的动作熟练无比,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敬畏。“水……”我嘶哑地挤出这个字。“快!温水!”老太监立刻扭头低呵。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捧着一个温润的白玉杯,膝行着凑到床边。老太监接过,自己先尝了一小口,才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温水,送到我干裂的唇边。温润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贪婪地吞咽着,同时,属于这个身份皇帝的、零碎而紧迫的记忆开始自动浮现。朝局不稳,权臣掣肘,边疆烽烟……还有,国库空虚!一个冰冷的关键词,像淬毒的针,刺破了初临帝位的混乱与不适。我挥开老太监还要喂水的手,目光扫过地上那片鸦雀无声的臣子,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属于这个皇帝应有的、带着一丝病弱却不容置疑的威严:“户部……李尚书何在?”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跪在前排的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身材微胖的中年官员猛地一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膝行上前几步,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臣……臣户部尚书,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不敢抬起。“国库……现银几何?”我盯着他花白的发顶,心脏在胸腔里不自觉地收紧。现代职业本能——对数字的极度敏感,在此刻压倒了穿越者的茫然。李尚书的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细若蚊蚋的声音挤出几个字:“回……回禀陛下……京库……存银……存银……”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个数字:“……三、三百万两。”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那老太监倒吸凉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三百万两白银!这个数字像一把巨大的冰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砸得我眼前发黑,四肢百骸瞬间冰凉。现代我的记忆库飞速运转,进行着残酷的换算。明末崇祯时国库据说只剩几十万两,亡了国。清朝康乾盛世鼎盛时国库岁入也就几千万两……三百万两!对一个偌大的帝国来说,这是什么概念?是拖欠的军饷?是嗷嗷待哺的灾民?是随时可能断掉的朝廷命脉!“三百万两?”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那是社畜的我被离谱预算逼疯时的本能反应,“堂堂大夏国库,就剩这点家底?!”李尚书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息怒!臣等该死!实在是……北境战事旷日持久,耗费无度;去岁南涝北旱,赈灾款项浩大;加之……加之……”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我的脸色,又飞快垂下,“加之先帝……先帝丧仪,诸王、勋贵赏赐……皆需支应……”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压力瞬间攫住了我。穿越?皇帝?九五之尊?听起来风光无限,可接手的是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这开局难度,简直比甲方要求在五分钟内把大象塞进冰箱还要离谱一万倍!“好……好得很!”我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阴冷。身体深处属于原主的虚弱感还在,但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现代灵魂求生欲的火焰在燃烧,“朕知道了。你,起来吧。”李尚书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爬起来,垂手肃立,汗如浆出,官袍后背已湿了一大片。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怒火。现代广告狗的灵魂在咆哮:冷静!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是皇帝!你得盘活这个死局!再睁开眼时,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匍匐的身影,最终落回李尚书身上,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李卿,三日内,将户部近三年所有收支账目、库藏明细、各地赋税册簿、往来凭据,无论大小,无论是否归档,全部整理清楚,送至养心殿。朕,要亲自过目。”“啊?”李尚书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恐慌。不止是他,殿内所有低垂的头颅都似乎震动了一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惊疑。皇帝……亲自看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历朝历代,皇帝最多过问个总数,具体账目繁琐如牛毛,自有户部官员料理。陛下这是……病糊涂了?还是要借机整饬户部?“怎么?有难处?”我微微眯起眼,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骨髓。“臣……臣不敢!臣遵旨!三日内,定将账册悉数呈送御览!”李尚书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他知道,这趟浑水,户部是躲不过去了。三日后的养心殿东暖阁,彻底变了模样。巨大的紫檀木御案被清空了象征皇权的玉玺和奏章,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无数册簿、卷宗、纸页堆砌而成的“纸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尘埃和霉味的沉闷气息,混合着墨汁的微腥。我穿着常服,坐在“山”后,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手中一份份账目。朱砂笔在指尖灵活转动,不时在旁边空白的宣纸上划出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符号——那是现代复式记账法和简易表格的雏形。“陛下……您已看了整整一日了,龙体要紧,不如……”老太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参汤,声音里充满了忧虑。“放着。”我头也没抬,目光死死锁在一份河工开支的账页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手指用力划过一行数字:“工部去年报修永定河堤坝,耗银八十万两?材料明细呢?用工记录呢?只有一句‘采买巨石木料若干,征发民夫五千’?这‘若干’是多少?五千民夫工钱几何?饭食几何?可有虚报冒领?”老太监被问得哑口无言,端着参汤的手僵在半空,只能讷讷道:“这……这……历来皆是如此核销的……”“历来如此?”我冷笑一声,将那份账页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糊涂账!一笔笔都是糊涂账!”这三日,我如同闯入了一个由无数谎言、粉饰、贪婪和无能交织成的巨大迷宫。户部送来的账册,混乱得令人发指。记账方式原始落后,流水账都算不清,更遑论分类核算。支出名目笼统模糊,动辄“若干”、“概算”、“杂支”。各地税赋征收数据更是矛盾百出,该收的收不上来,不该收的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库银支出如同开闸放水,却少有明确的效益追踪。更可怕的是,许多账目明显经不起推敲。同一项开支,不同卷宗里的数字对不上。一些本该由地方承担的支出,却赫然出现在中央的账上。还有大量去向不明的“特别支用”、“内廷供奉”,数额巨大得触目惊心。这哪里是账册?这分明是一本本吃人的证据!蛀虫们正趴在这个庞大帝国的血管上,贪婪地吮吸着最后的生机!而那三百万两,不过是他们暂时没来得及搬空的一点残渣!“老奴在!”老太监一个激灵,差点打翻参汤。“传旨!”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即日起,成立‘度支清吏司’,直属朕躬!从翰林院、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抽调精干、通算学之人充任!朕亲自定下新规:自下月起,朝廷所有收支,无论中央地方,无论大小衙门,无论军需民用,一律采用新的记账法式!每一笔款项,需注明来源、用途、经手人、核验人!所有账册,必须账实相符,账账相符!敢有隐瞒、伪造、虚报、挪用者……”我的手指重重敲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冰冷如刀,“一经查出,无论官职大小,背景如何,严惩不贷!抄家灭族,绝不姑息!”
“嘶……”老太监倒吸一口冷气,端着参汤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侍奉过两代帝王,从未见过如此清晰、如此严厉、如此……釜底抽薪的旨意!这简直是要把整个朝廷的账本翻个底朝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和血雨腥风。“还有,”我的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账册,语气森然,“着度支清吏司,会同刑部、大理寺,即刻着手,给朕彻底清查近三年所有账目!就从这份八十万两的河工账开始!给朕一寸寸地查!每一两银子,都要查到去处!蛀虫,一个都别想跑!”老太监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老奴遵旨!陛下……陛下圣明!”他声音发颤,捧着的参汤碗沿磕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知道,这天,真的要变了。
旨意如同惊雷,炸响了死水般的朝堂。接下来的几个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风暴前奏中。度支清吏司的牌子,在靠近宫墙的一处不起眼官署挂了起来。从翰林院调来的几个精于算学的年轻官员,最初还有些书生意气的清高,但在我亲自讲解了几次“借”、“贷”平衡、损益表和资产负债的概念后,他们的眼神从困惑迅速转变为震撼,继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都察院和六科派来的人,则带着天然的监督本能,眼神锐利如鹰。清查,从那份八十万两的永定河工程账目撕开了口子。度支司的算盘珠子日夜噼啪作响,新制的表格一张张填满。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扑向相关衙门和商人。阻力,排山倒海般涌来。朝会上,以工部尚书为首的一批官员率先发难,声泪俱下地控诉度支司“吹毛求疵”、“扰乱成法”、“寒了办事臣工的心”,甚至影射新规“有违祖制”。“陛下!”工部尚书须发皆张,扑跪在殿中,“河工之事,千头万绪!巨石木料,采自深山,路途遥远,损耗难免!民夫征调,人数众多,管理艰难,偶有疏失亦是常情!度支司仅凭几页账纸,便质疑臣等辛劳,质疑先帝核准之工程,此乃……此乃……”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高坐龙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心中冷笑。损耗?疏失?常情?八十万两银子,足够再建一座坚固的新堤坝了!结果呢?永定河去年秋汛依旧多处溃决,淹了三个县!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嗡嗡议论,“朕只问你,去年永定河溃堤三处,淹田无数,百姓流离,可有此事?”工部尚书脸色微变:“天灾……天灾难测……”“好一个天灾难测!”我猛地提高了声音,目光如电扫过殿中群臣,“朕查的账目里,有采买‘百年楠木’的款项,共计十五万两!可度支司协同工部主事亲赴堤坝查验,所用木料多为寻常松杉,且多有虫蛀朽坏!这‘百年楠木’,百年在哪里?蛀在何处?这笔银子,又进了谁的腰包?!”一份度支司的详细勘验报告和对比账目,由老太监当殿分发给几位重臣。清晰的表格,触目惊心的数据对比,实物照片般的描述(虽然只是文字),铁证如山!
工部尚书看着手中的报告,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身体晃了晃,指着那表格,嘴唇哆嗦着:“这……这……妖法!这是妖法惑众!陛下不可轻信啊!”他无法理解这清晰到可怕的呈现方式,只能归咎于邪术。“妖法?”我嗤笑一声,语气陡然转厉,“这是明明白白的账!是清清楚楚的物!是你们糊弄了朝廷几十年的把戏,被戳穿了!”我站起身,俯视着整个大殿,声音如同寒冰坠地:“大胆工部尚书,贪墨巨万,玩忽职守,欺君罔上!你真是无法无天!着革去所有官职,打入天牢!家产抄没,充入国库!三司会审,严查此案所有牵涉人等!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姑息!”“陛下!冤枉!冤枉啊!”工部尚书瘫软在地,声嘶力竭地哭喊,被殿前武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凄厉的喊冤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让每一个在场的官员都噤若寒蝉,冷汗涔涔。杀鸡儆猴,效果立竿见影。清查风暴席卷开来。度支清吏司的权威在铁血手段和清晰的新式账目面前迅速确立。一笔笔糊涂账被理清,一个个硕鼠被揪出。抄没的家产、追回的赃银,如同涓涓细流,开始艰难地重新汇入几乎干涸的国库。朝堂的风气,在恐惧和震慑中,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至少,在账面上,没人再敢轻易糊弄那个坐在龙椅上、眼神锐利、手段酷烈的新君了。但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开源,才是根本。国库的银流刚刚开始艰难地由负转正,一股更深的焦虑便如附骨之疽,缠绕上我的心头。抄家所得,不过是剜肉补疮。这个庞大帝国千疮百孔的根基,需要的是真正的源头活水。一日午后,我屏退左右,独自在御花园中踱步。深秋的风已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目光扫过园中精美的琉璃瓦、汉白玉栏杆、以及远处嫔妃宫室窗棂上糊着的、略显黯淡的明瓦(一种半透明的贝壳磨片),一个念头如同闪电,骤然划破心头的阴霾。玻璃!现代随处可见的玻璃,在这个时代,是价比黄金的稀罕物!西方虽有传入,但数量稀少,价格高昂得令人咋舌。而它的制造原理……我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高中化学!硅酸盐!石英砂、纯碱、石灰石!高温熔融!那些几乎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知识碎片,此刻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复习过。对!就是这个!技术壁垒极高,利润空间巨大!一旦成功,就是一只真正的、会下金蛋的鸡!老太监连滚带爬地从回廊那头跑过来:“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立刻!给朕秘密召见工部将作监技艺最精湛的大匠!记住,要最可靠、嘴巴最严的!还有,着内务府,立刻秘密采买上等石英砂、草木灰(纯碱替代品)、石灰石、长石……大量采买!地点要隐秘!”我的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迫。老太监被我眼中燃烧的火焰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肃然躬身:“老奴遵旨!定办得妥妥当当!”将作监的老匠人,是个沉默寡言、双手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干瘦老头。他被秘密带入宫中一处偏僻、被重兵把守的宫苑时,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惶恐。当他在我亲自监督下,按照我口述的配方比例(根据模糊记忆调整了无数次),指挥着同样被严格挑选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混合的原料投入临时砌筑的、改良过的坩埚窑炉中时,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炉火熊熊燃烧,映照着每个人紧张而期待的脸庞。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心脏在期待和忐忑中剧烈跳动。这不仅仅是一炉玻璃,更是我撬动这个古老帝国命运的第一根杠杆!终于,到了开炉的时刻。沉重的炉门被铁钩拉开,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老匠人用特制的长柄铁勺,颤抖着从炽红粘稠的熔浆中舀起一勺,缓缓倒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内壁涂了厚厚一层草木灰的方形石模里。暗红的、粘稠的液体在模具中缓缓流动、摊平。冷却。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冷却。此刻只想刷水手机看看剧,我手伸进衣服里来回摸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沉默是对此最好的回答。当模具的温度终于降到可以触摸时,在无数双瞪大的眼睛注视下,老匠人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石模。一片!一片大约两尺见方、略带淡绿色、有些许气泡和波纹,但整体平整、边缘基本规整的……透明板材!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它,将地上映照出一片明亮的光斑!虽然远不如现代玻璃纯净,但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神迹!“成了……成了!真的成了!透明的!像水晶!不,比水晶透亮!”一个年轻工匠失声叫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猛地捂住嘴。老匠人双手捧起那块还带着余温的玻璃板,老泪纵横。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对着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成功了!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我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欢呼,快步上前,亲手扶起老泪纵横的匠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辛苦了!此乃大功!重重有赏!所有人,赏!”“谢陛下隆恩!”整个工坊爆发出压抑的欢呼。玻璃的制造,迅速转入更隐蔽、更大规模的生产。同时,另一个“点石成金”的点子也浮上心头——肥皂。利用油脂和碱液皂化反应,制造清洁用品。这在卫生条件堪忧的古代,同样是巨大的蓝海市场!宫苑深处,另一处工坊悄然运作起来。动物油脂(主要是猪油、牛油)和从草木灰中提纯的碱液混合、加热、搅拌、入模……一块块颜色微黄、带着淡淡油脂香气的原始肥皂被制造出来。当第一块肥皂在王德全手上搓出丰富细腻的泡沫,轻易洗掉了他手上沾染的墨渍时,这位见惯风浪的老太监也彻底呆住了,看着自己变得异常干净的手掌,喃喃道:“神物……真是神物啊……”玻璃和肥皂,这两样来自未来的“神物”,如同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并未选择皇室专营垄断,而是采用了更为大胆的方式——皇家技术入股,联合京城几家信誉卓著、背景深厚的皇商,组建了“大夏皇家工造商行”。商行以令人咋舌的效率,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开设了第一家气派非凡的旗舰店——“澄明阁”。开张当日,盛况空前。巨大的、能清晰映出人影的玻璃镜,取代了模糊的铜镜,被悬挂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棂,将店内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货架上,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碗、瓶、罐,在光线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另一边,则整齐码放着切割方正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肥皂,旁边还贴心地摆放着盛水的铜盆和毛巾,供客人试用。
整个京城轰动了!
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文人墨客,乃至好奇的普通百姓,将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人们挤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伸长脖子往里看,发出阵阵惊叹。清晰无比的镜子前,挤满了爱美的女眷,对着镜中前所未有的清晰影像惊呼连连,挪不开脚步。“天爷!这……这真是琉璃?不,琉璃哪有这般透亮!”“快看那镜子!连我眉毛有几根都数得清!”“这肥皂!真神了!我手上这陈年墨迹,搓两下就没了!还香喷喷的!”“这得值多少钱啊……”价格?当然昂贵得令人咋舌。一面三尺高的穿衣镜,标价一千两!一只普通的玻璃茶杯,五十两!一块肥皂,也要十两银子!这根本不是面向平民的商品,它的目标客户,就是那些家中堆着金山银山的豪奢阶层和急需新奇贡品的藩属国。即便如此,购买者依旧趋之若鹜。澄明阁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订单如同雪片般飞来,不仅来自京城,各地的富商闻风而动,甚至遥远的西域、南洋商队,都带着宝石香料前来求购。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璀璨夺目的珠宝,如同汹涌的洪流,日夜不停地涌入内务府的库房,再通过度支清吏司严密的账目,源源不断地注入国库。那曾经只剩下三百万两的国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鼓胀起来。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质疑新君。每一次朝会,当户部尚书用带着激动颤音的语调,禀报着又一项创纪录的商税收入、又一批海外流入的巨额金银时,整个大殿都陷入一种近乎膜拜的寂静。那些曾经反对清查、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官员,此刻望向龙椅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狂热,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陛下圣明!天降祥瑞,佑我大夏!”李元安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发自肺腑的激动,“仅澄明阁一季所纳商税,已逾三百万两!国库岁入,较去年同期,已翻倍有余!充盈之状,前所未有啊!”翻倍?我看着殿下那些激动得满面红光的大臣们,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清醒。这才刚刚开始。玻璃和肥皂带来的暴利,只是第一步。这点钱,对于我要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帝国的根基,在田野,在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常常食不果腹的农夫身上!在那些一场风寒就能夺走整村人性命的穷乡僻壤!真正的考验,在田野,在人心,在那些看不见的、却足以颠覆一切的细微之处。充盈的国库,是强壮的骨骼;遍布的商行,是奔涌的血脉。然而,一个帝国真正的生命力,却深植于广袤的田野和那些沉默耕耘的农人脊梁之上。玻璃肥皂带来的泼天富贵,并未让我沉醉。充盈的库银数字背后,是户部呈上的一份份触目惊心的奏报:江南水患,颗粒无收的流民亟待赈济;西北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隐现;而更普遍的,是那低得令人心头发紧的亩产数字——两石、三石,这便是许多地方一年的收成!风调雨顺时尚且艰难,稍遇天灾,便是遍地哀鸿。
“陛下,京畿皇庄呈报,今岁春麦长势尚可,然亩产……恐仍难逾三石。”新任的户部侍郎小心翼翼地禀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深知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对农事的关注远超历代先皇。我放下手中的奏报,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农情,字里行间透着无奈与沉重。目光投向窗外,御花园里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一派祥和,但这虚假的繁荣掩盖不了帝国根基的贫弱。“三石……”我低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御案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脑海中,现代那些亩产千斤甚至吨粮的超级水稻影像翻腾不息。“把司农寺卿,还有皇庄里经验最老道、最肯钻研的几位老农头,给朕叫来。”司农寺卿老周是个古板的老学究,一辈子研究农书,奉古法为圭臬。他带着几位拘谨得手脚不知往哪放的老农头进来时,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周卿,诸位老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朕观天下农事,亩产多在两三石之间徘徊,丰年不过四石。此等产量,何以养民?何以强国?何以应对灾荒?朕欲求增产之法,诸位可有良策?”周卿躬身道:“陛下心系黎庶,臣等感佩。然农事之道,仰赖天时地利。古之圣王,重农劝课,深耕细作,已尽人力。亩产之数,古来如此,非人力可强求也。”他引经据典,一套套“天时不可违”、“古法不可变”的道理张口就来。
那几位老农头低着头,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不敢言语。其中一位胆子稍大的,嗫嚅着:“回……回陛下……俺们……俺们就是按祖祖辈辈的法子种……种子也是留的老种……肥……肥也上的足……可……可也就那样了……”种子!肥料!耕作方式!几个关键词瞬间点亮了思路。“种子!”我站起身,目光灼灼,“周卿,我大夏各地,可曾试过选育良种?譬如,择穗大粒饱者单收单存,来年再种,优中选优?”周正清一愣:“选种?农书确有记载‘嘉禾’之说,然此乃天降祥瑞,非人力可求。寻常选种,亦有为之,然成效甚微……”“甚微?那是选得不够久!不够精!”我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旨!即日起,于皇庄划出良田百亩,设为‘育种苑’!着司农寺选调精干吏员,会同经验最丰富之老农,专司其事!给朕从各地征集各类稻种、麦种!尤其是那些穗大、粒饱、抗倒伏的!集中于此苑,分区试种!每一株、每一穗都给朕仔细记录!优中选优,年年复选!朕就不信,育不出真正的好种子!”
“这……”周卿被这前所未闻的“集中育种”、“优中选优”的大手笔震住了,一时语塞。“还有肥料!”我的思路如同开闸洪水,“人畜粪便、河塘淤泥、草木灰……这些都是好肥!但远远不够!朕曾闻海外有‘鸟粪石’,其力甚猛!着海商,重金求购!另,着工部,研究如何将煤石炼焦后之残渣用于肥田!还有,推广堆肥之法,将杂草、落叶、厨余集中沤制!司农寺要总结各地积肥经验,汇编成册,广为刊印分发!”
周卿和几个老农头听得目瞪口呆。鸟粪石?煤石渣?堆肥?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既新奇又充满颠覆性。“耕作之法,亦需革新!”我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拿起朱笔,凭着记忆勾勒起来,“深耕!打破硬土层!双季轮作!南方温暖之地,稻麦轮作,或稻稻连作!北方,麦粟轮作!还有套种!玉米、大豆、薯类……高低搭配,充分利用地力阳光!”我画着示意图,口中不断蹦出他们闻所未闻的名词。周卿看着那潦草却思路清晰的图示,听着那些新奇的概念,古板的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本能地觉得这违背了古训,但帝王的权威和那话语中蕴含的强大逻辑力量,又让他无法反驳。尤其是当陛下提到“薯类”一种他闻所未闻、据说产量奇高的作物时,他的好奇心终于压倒了保守。“陛下……这……这‘薯类’……”他忍不住问道。“此物耐旱耐瘠,块根可食,亩产……数倍于稻麦!”我掷地有声,“朕已命海商不惜代价搜寻此物种源!一旦寻获,优先在旱地瘠田推广!”接下来的日子,皇庄的育种苑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褪去龙袍,换上粗布衣裳,顶着日头蹲在田埂边,和那些起初战战兢兢、后来渐渐敢说话的农官老农一起,观察着不同稻穗的差异,争论着堆肥的温度控制。我甚至亲自下到沤肥池边,指导他们如何翻堆通气。
司农寺的官员们,从最初的抵触、茫然,到后来的惊奇、叹服,再到最后的狂热追随。当第一年精心选育的稻种在试验田里明显比旁边田地的稻株更壮实、穗头更大时;当掺入了重金购回的秘鲁鸟粪石的试验田,禾苗绿得发黑、长势惊人时;当第一船来自吕宋的、其貌不扬的甘薯藤(在精心呵护下成活时……整个司农寺沸腾了!周卿捧着几株碧绿茁壮的甘薯藤,老泪纵横,对着我深深拜倒:“陛下真乃神农再世!此藤若成,天下再无饥馑矣!老臣……老臣服了!心服口服!”农业的变革,如同缓慢而坚定的春潮,开始从皇庄、从司农寺的试验田,向着帝国的肌理渗透。高产的良种选育、科学的积肥施肥、合理的轮作套种、以及那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甘薯藤……一点一滴,汇聚成改变的力量。
然而,另一片阴影,却始终笼罩在心头——疾病。尤其是那每年夏秋之交,如同幽灵般在南方水泽之地游荡,无情收割着贫苦农人性命的“打摆子”——疟疾。还有那一次次爆发、席卷城乡、让繁华街市瞬间变成鬼域的时疫。“陛下,岭南八百里加急!新安、合浦等郡,疟疾再起,染者十之五六,死者枕籍!郡守告急,恳请朝廷拨发医药,遣派良医!”一份染着墨迹、仿佛透着血腥气的奏报,我合上奏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前仿佛浮现出南方湿热丛林里,蚊虫如雾,简陋的茅屋中,高烧寒战、在痛苦中挣扎死去的农人。医药?这个时代的医药,对疟疾几乎束手无策!所谓的“良医”,面对这等烈性瘟疫,又能有多少作为?一个名字,一个闪烁着救赎之光的名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骤然在记忆深处亮起——青蒿素!屠呦呦!黄花蒿!低温萃取!乙醚!现代医学史上的伟大发现,此刻,成了我手中唯一的希望火种!
“传旨!”我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沙哑,“着太医院院使,即刻挑选最精干、最通晓药性、最不怕死的太医三人!再征召京城及周边州县所有通晓炼丹、萃取之术的道士、方士!还有,令岭南、江南等地,火速采集新鲜黄花蒿!越多越好!八百里加急,星夜运抵京城!”命令再次如同惊雷炸响。太医院院使领旨时,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深深的疑虑。黄花蒿?那不是遍地都是、用来熏蚊子的野草吗?陛下要用它治瘴疠?还要召集炼丹道士?这……这简直是……但无人敢质疑。很快,京城西郊一处戒备森严的皇家别院,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医药工坊”。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黄花蒿被运来。太医院挑选的三位年轻太医,以及十几个被强征来、战战兢兢的道士方士,成了第一批“研究员”。
我亲自坐镇。没有精密的仪器,只有最原始的蒸馏釜、陶罐、各种收集冷凝液的器皿,以及大量的……酒。“记住!关键在于低温!”我一遍遍地强调,声音在弥漫着浓烈草药味的工坊里回荡,“高温会破坏药效!必须用低温萃取其精华!乙醚……我们没有乙醚……用高度酒反复浸泡、低温蒸馏!尝试不同的方法!分组试验!记录下每一步骤、每一个温度、每一次萃取的液体颜色、气味!”过程艰难而枯燥,充满了失败。刺鼻的气味弥漫不散,许多人被熏得头晕眼花。萃取的液体或浑浊、或无效、或毒性猛烈。最初的试验品,在用来试药的病兔身上效果寥寥,甚至有几只兔子直接抽搐而死。沮丧和怀疑的情绪在工坊里蔓延。“陛下……此法……此法恐是……”一位太医看着又一只死去的兔子,声音发颤。“继续!”我斩钉截铁,眼中没有丝毫动摇,“方向没错!是方法还不够好!给朕继续试!调整酒的浓度!控制蒸馏温度!尝试用不同部位的蒿草!把每一步的细节都记录下来,相互比对!”我的笃定,如同定海神针。所有人咬牙坚持着。不知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经历了多少次令人绝望的失败。终于,在一个闷热的黄昏,一个负责低温冷凝收集的小道士,捧着一个琉璃瓶,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冲到我面前:“陛……陛下!您看!这……这次的清液!无色!像水一样!但……但有股特别的清气!”我接过瓶子,对着窗外最后的余晖。瓶中的液体,清澈透明,微微晃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的生机。没有刺鼻的蒿草味,只有一丝极淡的、独特的清苦气息。“试药!”我的声音因紧张而绷紧。一只被刻意感染了疟疾、已经高烧萎靡、奄奄一息的兔子被抱来。小道士用最细的银管,小心地将几滴那无色的清液,注入兔子体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工坊里静得能听到汗水滴落的声音。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只原本奄奄一息的兔子,原本急促的呼吸,竟然……平缓了一些!它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似乎恢复了一丝神采!“活了!它缓过来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带着哭腔。紧接着,是压抑已久的、爆发的欢呼!太医们、道士们互相拥抱,泪流满面!成功了!真的成功了!“青蒿素……就叫它‘清疟灵液’!”我紧紧握着那瓶救命的清液,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一种巨大的、足以撼动命运的喜悦和使命感在胸中激荡。“立刻!按照此法,全力制备‘清疟灵液’!不计成本!以最快速度,送往岭南疫区!太医院选派精干太医随行,指导使用!”我的命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与此同时,另一项关乎生死的工程也在同步推进——公共卫生体系。在度支司和工部的强力推行下,以京城为试点,一场前所未有的“清秽”运动展开。巨大的、用原始水泥砌筑的下水道管网开始挖掘铺设,取代那些露天流淌、臭气熏天的阳沟。公共厕所被强制修建,并配备了专人清扫和石灰消毒。严厉的卫生条例颁布:严禁随意倾倒垃圾污物,饮水必须煮沸,发现事疫立即隔离上报……违者重罚!当第一批封装在特制琉璃瓶中的“清疟灵液”,由精锐禁军护送,八百里加急驰往岭南疫区时;当京城第一条深埋地下、水泥抹缝的巨大排水暗渠宣告竣工,浑浊的生活污水被引入远处的河道,原本污秽不堪的街道第一次露出了干净的底色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如同初春解冻的河流,开始在这个古老帝国的肌体里,重新涌动起来。希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无数升斗小民的心头。大夏的国运,在年轻的帝王手中,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升向那光芒万丈的顶点。
时光如流沙,在指缝间悄然滑过。转眼,已是我登基的第五个年头。
帝国气象,焕然一新。曾经混乱的财政,在度支清吏司严密的复式记账和铁腕审计下,变得条理分明,吏治为之一清。充盈的国库,支撑着庞大的基建和民生工程。四通八达、用水泥加固拓宽的官道取代了泥泞的土路,如同坚韧的血管,将帝国的力量输送到每一个角落。坚固的水利设施——堤坝、沟渠、水库,在各地拔地而起,驯服着曾经肆虐的江河。曾经昂贵的玻璃,已开始走入稍富裕的百姓家中,明瓦窗棂照亮了无数昏暗的居室。肥皂的清香,则从深宫豪门,飘散到了市井巷陌。
田野,更是翻天覆地。经过数年持续不断的优中选优,司农寺的育种苑已培育出数种适应不同地域、抗病抗倒伏、穗大粒饱的新稻种、新麦种。亩产“四石”已成常态,在精心耕作的水肥田里,甚至出现了亩产接近“五石”的喜人记录!而那来自异域的甘薯,更是在北方旱塬、南方丘陵等贫瘠土地上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无须精耕细作,其貌不扬的块根,亩产轻松达到十数石,甚至二十石以上!甘薯藤蔓还可喂猪,真正是“一藤多用”。当第一批收获的、堆积如山的甘薯被送入京城,蒸熟后分赐给百姓品尝时,那香甜软糯的口感,瞬间征服了所有人。“红薯救命粮”的赞誉,不胫而走。疟疾的阴影,在源源不断的“清疟灵液”和日益完善的隔离、灭蚊措施下,被极大地遏制。虽然无法根除,但大规模爆发的惨剧已极少听闻。公共卫生的推行,更是让城市的死亡率显著下降。人口,这个农耕帝国最根本的财富,开始稳定而显著地增长。
煌煌盛世,似乎已不再是梦想,而是触手可及的现实。这一年的“万寿节”,庆典的规模空前绝后。盛京,这座古老的帝都,被装点得如同传说中的天宫。新铺设的、宽阔平整的水泥御道两旁,高大的玻璃路灯在黄昏时分次第点亮,将整条长街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街道两侧的商铺楼宇,纷纷装上了明亮的玻璃窗,里面陈设着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色彩鲜艳的肥皂礼盒、还有各种新奇的工造之物。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鲜花的芬芳和淡淡的肥皂清香。
来自西域、南洋、高丽、东瀛、乃至更遥远国度的使节团,穿着各自民族最华丽的服饰,带着奇珍异宝和惊异的目光,行走在这座梦幻般的城市里。他们被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自动报时的精巧座钟、以及街头巷尾整洁有序的景象所深深震撼。低沉的赞叹声在各色语言中此起彼伏。
“天朝上国……真乃天朝上国!”
“神迹!这定是神迹!”
“愿永世与大夏交好,岁岁来朝!”
皇宫,太和殿前的广场。盛大的夜宴正在进行。巨大的玻璃宫灯悬挂在高高的檐角,将整个广场照耀得如同白昼。广场中央,清澈的喷泉在彩灯的映照下喷涌不息。空气中飘荡着悠扬的宫廷雅乐和异域使团带来的新奇曲调。我高坐于丹陛之上的龙椅,身着最隆重的十二章纹衮服,接受着万邦使臣的朝贺。金杯玉盏,琼浆玉液。殿下,是身着蟒袍玉带的宗室勋贵、紫袍绯衣的文武百官,以及那些服饰各异、神情恭敬中带着敬畏的异邦使节。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一波接着一波,仿佛要将这辉煌的殿宇穹顶掀开。丝竹悦耳,舞姿翩跹。来自西域的胡旋舞娘旋转如风,身姿曼妙;江南的采莲舞清雅柔美,宛若凌波。觥筹交错间,是各国使节谄媚的祝词和奉上的奇珍异宝——巨大的珊瑚树、璀璨的猫儿眼宝石、温润的象牙、散发着异香的龙涎香……琳琅满目,堆积如山。
户部尚书红光满面,借着敬酒的机会,凑近低语,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陛下天威浩荡,四海宾服!今岁国库岁入,已达史无前例之三千五百万两白银!仓廪充盈,粟米陈陈相因!此乃亘古未有之盛世啊!”
我端起九龙金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照着璀璨的灯火。目光扫过这满堂的繁华与臣服,心中确实涌动着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满足。五年!仅仅五年!从国库仅剩三百万两的绝境,到如今万国来朝、仓廪丰实的煌煌气象!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我一手缔造!这泼天的功业,足以彪炳史册!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攀上嘴角。这盛世,如我所愿!这天下,尽在掌中!然而,就在这欢庆达到顶点,乐声最为高亢,群臣使节们脸上洋溢着最热烈笑容的时刻,一个与这辉煌盛宴格格不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了广场边缘的灯火阑珊处。他穿着深青色、洗得发白的钦天监低阶官袍,须发凌乱,形容枯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冲破了外围侍卫的阻拦,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踉跄着扑向丹陛之下,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那凄厉沙哑的声音,如同夜枭的悲鸣,瞬间撕裂了所有的笙歌燕舞:
“陛下——!!!”“臣钦天监五官灵台郎,冒死进谏!!!”
整个太和殿广场,仿佛被瞬间按下了静音键。舞乐骤停!所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惊愕地转头看向这个突然闯入、状若癫狂的小官。
灵台郎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咚”地一声磕出血印,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泪般的悲怆,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清晰得令人心悸:
“天象示警!灾星现于紫微垣!寒潮南下!凛冬将至!非比寻常!此乃……此乃‘小冰河期’之兆啊陛下!!!”“臣夜观星象,推演历法,查证古籍!种种迹象,皆与史书所载前朝末世‘大寒潮’前夕之天象吻合!恐……恐有……亘古未有之酷寒!!!”
“陛下!盛世危矣!大夏危矣!!!”
“恳请陛下!早作绸缪!为天下苍生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泣血嘶吼而出,随即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地,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肩膀和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死寂……绝对的死寂……
刚才还喧嚣震天的广场,此刻落针可闻。只有远处宫灯里蜡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夜风吹过琉璃檐角的呜咽。万国使臣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疑和茫然。百官勋贵们脸色煞白,有人惊怒,有人惶恐,更多人则是难以置信。“小冰河期”?“亘古未有之酷寒”?盛世危矣?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地砸在这满堂的繁华之上,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端着金杯的手,僵在半空。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照着我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以及那凝固在唇边的、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意。一股寒气,并非来自这秋夜的凉风,而是从脚底瞬间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冰封至头!手中的九龙金杯,“哐当”一声,失手跌落在地。
我起身站在走向高台处,看着从城外迅速蔓延的一股冰晶蓝的寒气,吞噬冰封这一切所到之物。回头回望众生,我轻蔑一笑。“你以为事到如今的我,还会怕?”
转身回头面对已经扑面而来的冰晶寒气,我双手摊开,迎接它,以微笑,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