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翰林院值房冰冷的地砖上,林墨白蜷缩着,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暗紫色的冰血在他身下晕开,浸染了青灰色的官袍下摆,散发出刺鼻的铁锈味混合着诡异的寒气。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中,金殿的嘶吼、王崇焕的诅咒、魏忠的狞笑、父亲失望的眼神……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锋利的冰棱,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比极北之地的寒洞更冷,更绝望。那附骨之蛆的寒毒,在惊惧、羞耻、绝望的催化下,如同挣脱了最后枷锁的凶兽,在他经脉中疯狂肆虐、冻结。血液似乎凝固,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肺腑撕裂般的剧痛。

死亡,从未如此真切地拥抱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极其清冷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悄然弥漫进来。

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滑入。来人并非翰林院同僚,也非宫中的太监。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布裙,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棉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她身形纤细,动作却异常沉稳敏捷,如同踏雪无痕的猫。

她没有理会地上狼藉的血迹,径直走到林墨白身边,蹲下身。一只戴着薄薄棉布手套的手探出,精准地搭在林墨白冰冷刺骨、泛着青紫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微弱脉象,如同冰层下即将断绝的细流。

兜帽下的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另一只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裹里,迅速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非金非木的扁平小盒。盒盖打开,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细针。她手法娴熟,快如闪电,几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林墨白头顶百会、胸前膻中、以及几处大穴!针入体,并非带来暖意,反而是一股更加精纯、更加霸道的寒气瞬间注入!

“呃……”昏迷中的林墨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发出痛苦的嗬嗬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甚至隐隐覆盖上一层细微的冰霜!这针法,竟是在强行压制那狂暴的寒毒,以更酷烈的冰寒,暂时冻结其蔓延之势!如同在即将崩溃的堤坝外,再筑一道冰墙!

做完这一切,她才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辛辣、带着浓烈硫磺和血腥混合的古怪气味瞬间散开。她倒出一粒仅有米粒大小、通体赤红如血、表面却覆盖着一层诡异白霜的药丸。没有犹豫,她捏开林墨白紧闭的牙关,将这粒冰火交织的药丸塞了进去,并在他喉间某处穴位轻轻一按。

药丸入喉,如同吞下了一颗烧红的炭火!又像是引爆了一座沉寂的火山!

“嗬——!”林墨白猛地弓起身子,双眼在昏迷中骤然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一股灼热到极致、仿佛要将他从内而外焚毁的狂暴热流,猛地从丹田炸开,蛮横地冲向他四肢百骸!这股热流与他体内肆虐的寒毒轰然对撞!

冰与火!生与死!

在他的身体里展开了最惨烈的厮杀!

他全身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蚯蚓在皮下疯狂扭动!汗水如同溪流般涌出,却又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冰冷的地砖上痛苦地翻滚、痉挛,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嘶吼,嘴角不断溢出混合着冰渣和血沫的暗红液体,将地砖染得一片狼藉。

青衣女子冷静地退开半步,兜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林墨白身体的每一丝变化。她似乎在观察,在评估,在等待这场体内酷刑最终的结果。

* * *

**极北,风雪荒原,破败山神庙。**

呼啸的寒风从残破的门窗灌入,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神像早已坍塌,只余下半截斑驳的基座。庙内一角,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意。

顾寒江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整个人蜷缩在火堆旁,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那装着火髓玉莲的玉盒被他死死抱在怀里,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烫手,一股股灼热霸道的气息透过玉盒不断冲击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他脸上交织着极致的痛苦和狂喜。寒毒在体内疯狂反扑,如同万千冰针在骨髓里攒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暗紫色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迅速凝结成冰。然而,玉莲散发出的那股焚尽万物的灼热生命力,却又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牢牢吊住了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他能感觉到,在这冰火两重天的极致煎熬下,那深入骨髓的寒毒,似乎……真的在被一丝丝、极其缓慢地……消融!

“呃啊……”又一次剧烈的寒颤袭来,顾寒江痛苦地呻吟出声,抱紧了玉盒,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篝火另一侧,灰影盘膝而坐,如同入定的石佛。他(她)的左臂衣袖被撕裂,露出焦黑翻卷的伤口,此刻已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篝火的光芒跳跃在他(她)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显苍白的唇色,显示着洞窟逃亡和伤势带来的消耗。

他(她)似乎完全无视了顾寒江的痛苦挣扎,整个人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与这破庙的阴影融为一体。然而,若有若无地,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精纯无比的寒意,正从他(她)周身缓缓散发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庙宇的冰冷空气中。这寒意并非洞窟中那种狂暴的毁灭之寒,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冰冷。

顾寒江在剧痛中,恍惚间似乎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但那感觉一闪而逝,很快被体内冰火交织的煎熬淹没。

时间在痛苦中缓慢流逝。

终于,顾寒江体内那股狂暴的灼热似乎暂时压制住了寒毒的肆虐,剧痛稍缓。他贪婪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中。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玉盒的盖子。

一股更加灼热、更加精纯、仿佛蕴含着太阳核心温度的生命气息瞬间喷薄而出!赤金色的光芒映亮了顾寒江枯槁而渴望的脸庞!那朵碗口大小的火髓玉莲静静躺在玉盒中,花瓣如同凝固的熔岩,边缘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晕,美得惊心动魄,也霸道得令人窒息!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顾寒江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伸手就要去抓那朵莲花!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如何服用,只想立刻将这救命之物吞入腹中!

“想死,就碰它。”

灰影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顾寒江的狂热。他(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浅灰色的眸子在篝火映照下,冰冷地注视着顾寒江那只伸向玉莲、因激动而颤抖的手。

顾寒江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灰影。

“火髓玉莲,至阳至霸。”灰影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你寒毒入髓,经脉脏腑早已被侵蚀得如同朽木薄冰。此刻直接吞服,无异于引天火焚枯草。玉莲的霸道火力瞬间爆发,寒毒未除,你已先被焚成焦炭。”

顾寒江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狂热迅速被恐惧取代。他这才想起洞窟中灰影采摘时用的那个能隔绝气息的玉盒,以及对方此刻的警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刚刚因灼热而湿透的里衣。

“那…那该如何?”他的声音因后怕而嘶哑变形。

灰影的目光扫过那朵灼灼燃烧的莲花,又落在顾寒江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片刻,才缓缓道:“取其一片花瓣,以无根雪水化开,分三次饮下。每次间隔十二个时辰。以你自身为炉鼎,引玉莲火力,徐徐炼化寒毒。期间若承受不住火力焚身之痛,或是寒毒反噬失控……生死由命。”

取其一片花瓣!分三次!

这意味着这朵救命的莲花,他无法一次用完!剩下的……

顾寒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灰影腰间——那个装着玉莲的玉盒,此刻已被灰影重新系好。剩下的莲花,在灰影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感激?敬畏?还是……一丝无法控制的、对那剩余玉莲的强烈觊觎和深深的不安?

灰影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浅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他(她)不再言语,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警告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庙外,风雪更急了,呜咽的风声如同鬼哭。庙内,篝火噼啪,映照着顾寒江挣扎痛苦的脸,和灰影那如同融入阴影、散发着无形寒意的沉默身影。

玉莲在手,希望已燃。然而,这希望之火旁,却蹲踞着更深的阴影与未知的冰冷。墨痕,已悄然染上贪婪与恐惧的底色。

* * *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炉鼎中上好的银丝炭静静燃烧,散发出温暖干燥的松木香气,与外间呼啸的北风形成鲜明对比。然而暖阁内的气氛,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加凝滞。

年轻的皇帝萧彻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前。他脱去了沉重的朝服和冠冕,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身形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冕旒卸下,露出他清俊却带着明显疲惫和一丝阴郁的侧脸,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靖北侯苏定方垂手肃立在下首。他换下了朝服,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着御寒的深青色大氅,更显身姿挺拔如松,肩背宽阔如山岳。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脚下的金砖上,姿态恭谨,但那挺直的脊梁和周身沉淀的铁血气息,却让这恭谨之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北境苦寒,将士们御边不易。侯爷辛苦了。”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刻意放柔的关切,却难掩其中的疏离。

“为陛下守土,臣之本分,不敢言苦。”苏定方沉声应道,声音平稳有力。

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苏定方身上,带着审视:“侯爷星夜进宫,说有紧急军务面陈,可是金帐王庭又有异动?”

苏定方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那眼神沉稳、坦荡,如同北境坚固的城墙:“回陛下,金帐王庭今冬虽有小股游骑试探,但尚在可控。臣此番紧急求见,是为另一桩更要紧之事,关乎我北境防线根基,关乎数万将士性命!”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

皇帝眉头微蹙:“哦?何事如此紧要?”

苏定方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疏,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臣与北境诸将联名上奏之《北境军械弊案疏》!臣斗胆,恳请陛下御览!”

侍立在一旁的秉笔太监秦忠(沈千山心腹)眼皮微微一跳,上前接过奏疏,恭敬地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奏疏,并未立刻打开,指腹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下,目光扫过苏定方沉凝的脸:“军械弊案?侯爷所指为何?”

“陛下!”苏定方声音沉痛而愤怒,“臣奏兵部武库司、工部虞衡清吏司、及军械转运相关官吏,沆瀣一气,贪墨成风!历年拨付北境之军械,铠甲以次充好,铁叶轻薄如纸,箭镞锋刃未开,强弩机括朽坏者十之三四!更有甚者,运抵边关之火药,竟掺杂大量砂石泥土,威力大减!此等劣械,如何御敌?无异于将我大胤将士赤手空拳置于豺狼虎口之下!长此以往,北境防线危如累卵!臣请陛下,彻查此案,严惩蛀虫!以正国法!以安军心!”他声如洪钟,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砸在暖阁内!

皇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翻开奏疏,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罗列的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证据:采购账目、劣质样品图绘、边关将领血印证词、转运路线猫腻……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尤其看到其中几个关键人名与勋贵、乃至内廷隐约的关联时,他握着奏疏的手指微微收紧。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皇帝沉默着,一页页翻看奏疏。时间仿佛凝固。苏定方垂手肃立,如同等待审判的磐石。秉笔太监秦忠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

良久,皇帝合上了奏疏。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定方,那眼神中有震惊,有愤怒,有凝重,还有一丝……深藏的忌惮和审视。

“侯爷所奏,骇人听闻!”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却又透着一丝疲惫,“朕竟不知,朕的国库银子,朕的将士性命,被这些蠹虫如此糟践!”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几步,明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

“此事,朕知道了。”皇帝停下脚步,看向苏定方,“侯爷忧心国事,忠勇可嘉。这份奏疏,朕会留中细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需得……谨慎处置。” “谨慎处置”四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苏定方心中微微一沉。留中?谨慎处置?这并非他想要的雷霆万钧!但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陛下明鉴!此弊不除,军心不稳,边关难安!臣恳请陛下……”

“侯爷!”皇帝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明白你的意思。然治国如同弈棋,需谋定而后动,不可操切。打草惊蛇,反受其害。”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意有所指,“北境风雪酷烈,有时并非敌情凶猛,而是……雪盲遮眼,让守军看不清真正的威胁来自何方。侯爷戍边多年,当知其中利害。”

雪盲?看不清真正的威胁?

苏定方心头剧震!皇帝这话……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他锋芒太露,树敌太多?还是……另有所指?他猛地想起了那份来自“揽月”的信笺,信中那几处指向内廷的模糊线索……难道陛下也……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沉声道:“臣……谨遵陛下教诲!然将士浴血,所求者不过粮饷足额,兵甲精良!此乃军心所系!万望陛下……体恤!”

皇帝看着苏定方眼中那份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沉痛和刚毅,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道:“朕自有分寸。侯爷一路劳顿,先回府休息吧。北境之事,朕不会坐视。”

“臣……告退。”苏定方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深深一躬,退出了暖阁。

暖阁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暖意。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苏定方站在养心殿高高的台阶上,回望了一眼那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门,目光沉凝如铁。

皇帝那句“雪盲遮眼”,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他的心中。年轻的帝王,并非一无所知,却也绝非可以轻易掌控的棋子。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复杂。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大步走下台阶。身影融入紫禁城深沉的夜色中,如同山岳移动,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重。

**庙内冰火煎熬,值房生死一线,金殿暗流汹涌。墨痕已然深染,无论是林墨白濒死的灵魂,顾寒江贪婪的渴望,还是这帝国权力场中无声的厮杀,都已被这沉沉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浸透骨髓。风暴,正在每一个角落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