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值房内,冰火交织的酷刑终于渐渐平息。
林墨白瘫倒在冰冷狼藉的地砖上,如同刚从沸水里捞出又立刻被扔进冰窟,浑身湿透,皮肤滚烫与冰冷交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但那股跗骨噬髓的寒毒,竟真的被那粒霸道药丸强行压制了下去,虽然依旧盘踞在经脉深处蠢蠢欲动,却暂时失去了肆虐的能力。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眼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艰难地转动,看向那个救了他一命、却如同带来更深恐惧的身影。
青衣女子已经收起了银针和药瓶。她依旧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用一种毫无温度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件刚被修复的残破工具。
“你…你是谁?”林墨白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
青衣女子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靠近后,才缓步走到林墨白面前,蹲下身。兜帽下,那双眼睛锐利如刀锋,直刺林墨白混乱而脆弱的灵魂。
“林墨白,”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里,“金殿奏劾,染墨沾血。这一步,你已无回头路。”
林墨白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寒毒入髓,发作一次烈过一次。方才那颗‘焚心丹’,只能暂压一时。”青衣女子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若无‘揽月’秘药续命,下一次发作,便是你五脏冻结、神魂俱灭之时。”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比任何羞辱都更直接!林墨白眼中的绝望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取代,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对方冰冷的眼神制止。
“想活?”青衣女子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弄,“那就记住,‘揽月’予你生路,也能随时收回。你这条命,从今往后,只属于‘揽月’。”她的话语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钉入林墨白的骨髓。
“你…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林墨白嘶哑地问,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现在?”青衣女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只需活着,当好你的翰林编修。魏忠那边送来的宅子,安心住下,接你的家人团聚。沈千山想让你做钉子,你就好好做那颗钉子。”
林墨白愣住了。让他安心做阉党的钉子?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但记住,”青衣女子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的心,你的眼,你的耳,只能为‘揽月’而动!沈千山要你做什么,魏忠要你传什么,一字不漏,报于‘揽月’。王崇焕案后续,清流动向,勋贵反应…凡你所闻所见,皆需密报!若有半分隐瞒或异动…”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杀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胁。
林墨白彻底明白了。他不是棋子,他是双面间谍!是“揽月”埋在阉党内部最深处的一枚暗子!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但求生的欲望和家人的安危,却让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升起。他只能艰难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青衣女子似乎满意了。她不再看林墨白,转身走向门口,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在即将消失的瞬间,她脚步微顿,丢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城东清雅苑,三日后会有人给你送去压制寒毒的‘雪魄散’。好自为之。”
门无声地关上,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药味,和瘫倒在地、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林墨白。
他望着屋顶那积满灰尘的房梁,眼中最后一点属于“林墨白”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被墨痕彻底浸染、被“揽月”牢牢攥在手心的……墨痕。
* * *
**司礼监,值房。**
炉火温暖,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房内无形的阴冷。沈千山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只是微微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温润的紫檀佛珠。猩红的蟒袍在烛光下流淌着粘稠的光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冰冷。
魏忠垂手侍立一旁,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低声汇报着:
“老祖宗,都安排妥当了。林墨白那小子,吓破了胆,吐了血,被咱家的人‘关照’过后,已经乖乖滚回翰林院去了。城东清雅苑的地契钥匙也已送去,他家人那边,也派人‘护送’进京了,保管他翻不出浪花来!嘿嘿,王崇焕那老匹夫下了诏狱,杨廷和那帮酸儒,这会儿怕是急得跳脚呢!”
沈千山捻动佛珠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眼皮也未抬一下,仿佛魏忠说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清流那边,有何反应?”他淡淡开口,声音如同古井无波。
“回老祖宗,”魏忠立刻收敛笑容,换上恭敬,“杨廷和称病没上朝,几个清流御史倒是上了几道折子为王崇焕喊冤,都被奴婢按您的吩咐,留中不发了。其他人都噤若寒蝉,暂时没敢再闹腾。”
“嗯。”沈千山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看向魏忠,平静无波,却让魏忠瞬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林墨白……暂时看紧了。此人怯懦,却非全无底线。骤然巨变,易生反复。寒毒一事,盯紧些。”沈千山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他,还有大用。清雅苑那边,多放几双眼睛。”
“是!奴婢明白!定让他服服帖帖!”魏忠连忙躬身应道。
“王崇焕的案子……”沈千山指尖的佛珠停顿了一下,“三司会审,你去‘提点’一下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证据‘确凿’,务求……办成铁案。牵连嘛……”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兵部武库司那几个,还有扬州盐运使周文焕,一个都别漏了。该攀咬的,让他们攀咬干净。”
“是!奴婢这就去办!保管让那些碍眼的,连根拔起!”魏忠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
“还有,”沈千山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靖北侯今日午后匆匆进宫面圣……所为何事?”
魏忠神色一凛,压低声音:“回老祖宗,养心殿那边口风很紧,秦忠只传出来一句话,说侯爷递了一份关于北境军械的奏疏,陛下……留中了。”
“军械?”沈千山捻动佛珠的手指重新开始动作,速度却快了一丝,“苏定方……他果然还是忍不住了。”他眼中寒光微闪,如同深潭中掠过的刀锋,“看来,北境的风雪,还没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老祖宗,要不要奴婢……”魏忠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愚蠢。”沈千山冷冷瞥了他一眼,“苏定方是柱国勋贵,手握重兵,岂是王崇焕之流可比?动他,就是动摇国本。陛下……也不会答应。”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猩红的蟒袍在昏暗的烛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窗外,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雪,下得再大,也终有停的时候。”沈千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无形的对手低语,“雪盲之人,看不清路,也最容易……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苏定方想掀桌子?那就让他掀。掀得越猛,破绽……露得越多。”
他缓缓转过身,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
“传话给赵匡胤,让他的人在北境……‘安分’些。该处理的尾巴,处理干净。至于苏定方递上去的‘证据’……”沈千山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加深,“让咱们的人,好好‘帮’三司查一查。有些‘线索’,不妨……指向该指的地方。”
魏忠心领神会,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奴婢明白!定让那奏疏里的‘证据’,变成指向他苏定方自己……结党营私、构陷同僚的铁证!”
沈千山不再言语,只是重新捻动佛珠,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司礼监值房的暖意,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比极北寒冰更彻骨的寒意。棋盘之上,新的杀局,已悄然布下。
* * *
**揽月画舫,顶层密室。**
窗外秦淮河上,画舫游船依旧灯火辉煌,丝竹管弦隐隐传来,演绎着不夜的繁华。密室内却一片清冷,只点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宫灯,光线昏黄,将谢红药绝美的侧影拉长,投在绘着水墨山水的屏风上。
哑婆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
绿漪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小姐,靖北侯府那边有回音了!瘸腿花匠传话,东西侯爷收到了,侯爷说……‘雪后初晴,当扫庭除’。”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宫里传出消息,苏侯爷午后进宫面圣,递了军械弊案的奏疏,但被陛下……留中了。”
谢红药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望着河面上倒映的点点灯火,仿佛没有听到绿漪的后半句话。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雪后初晴,当扫庭除’……”她轻声重复着苏定方的回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锋芒毕露的弧度,“好一个靖北侯。这是要借这场‘雪’,把藏污纳垢的角落,都清理干净了。”
“小姐,陛下留中不发,会不会……”绿漪有些担忧。
“留中?”谢红药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清冷如霜的眉眼,“小皇帝年纪不大,帝王心术倒是学了几分。留中,不是不信,而是……在等。等更大的浪掀起来,等更多的鱼浮出水面,等一个……能让他坐收渔利的时机。”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狼毫,蘸了蘸浓墨。
“沈千山那边,绝不会坐视苏定方掀桌子。”绿漪分析道。
“当然不会。”谢红药提笔,在铺开的雪浪笺上落下第一个字,笔锋凌厉如刀,“他只会让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得更乱。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把脏水……泼到对手身上。”她笔下不停,一行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迅速浮现。
“那我们……”绿漪有些不解。
“我们?”谢红药停下笔,抬眸看向绿漪,眼中闪烁着冰冷而智慧的光芒,“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既要烧掉该烧的垃圾,又不能……引火烧身,更不能让火势失控,烧毁了我们要保的根基。”她将写好的信笺吹干墨迹,折好,递给绿漪。
“把这封信,用老法子,送到户部右侍郎张谦府上,交给他的如夫人。”谢红药的声音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张谦是杨廷和的得意门生,也是清流中少有的实干派,更关键的是……他管着国库的账。信里是王崇焕案中,那笔被‘贪墨’军饷的真正流向……几条指向勋贵和皇商的小尾巴。张谦得了这个,清流那边,就更有底气去‘据理力争’了。”
绿漪眼睛一亮:“小姐高明!让清流去咬住那些尾巴,沈千山想泼脏水给苏侯爷,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红药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流淌着欲望与阴谋的秦淮河。她的指尖拂过袖中那冰冷的新月弯刀,如同拂过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火已经点起来了,风也起了。”她清冷的声音在密室内回荡,“沈千山想搅浑水,苏定方想扫庭除,小皇帝在隔岸观火……那我们就让这风,吹得更乱些,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只有水足够浑,火足够大,藏在最深处的……那条毒龙,才会按捺不住,露出它狰狞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