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四合院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寒风在屋脊、檐角、枯树枝桠间穿梭游荡,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暗夜里低声絮语。白日里被踩踏得光秃秃的泥地,此刻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灰色。

何雨柱推开东厢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屋内没有点灯,比外面更加浓稠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霉味和残留的汗馊气,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包裹住他刚从厂区带回来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反手关上门,将寒风的呜咽和整个四合院的死寂都隔绝在外。黑暗中,他没有立刻摸索火柴点灯,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黑暗包裹着自己。白天发生的一切——许大茂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和狼狈逃窜,工友们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杨厂长那隐含深意的信任——如同无声的影像,在脑海中一帧帧闪过。复仇的快意如同冰冷的毒液,在血管里流淌,带来一丝扭曲的满足,却无法温暖这具从内到外都透着寒气的躯壳。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食堂晚饭时,他同样只给自己留了两个馒头和一碗清汤。那点食物带来的热量,在寒风的侵袭和一路走回的消耗中,早已消失殆尽。饥饿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空瘪的胃壁上啃噬,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寒冷则像跗骨之蛆,顺着单薄的棉衣缝隙钻进来,渗透肌肤,冻结骨髓。

他走到土炕边,摸索着掀开那床又硬又薄的破棉被。被窝里残留着冰冷的潮气,没有丝毫暖意。他脱掉冰冷的棉鞋和外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裤,钻进被窝。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激得他浑身一颤,肌肉瞬间绷紧。他蜷缩起身体,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但寒意依旧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地侵蚀着他的意志。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隔壁贾家西厢房里,贾张氏那标志性的、带着浓痰的鼾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还有棒梗在睡梦中不安的翻身和呓语,似乎还在念叨着“肉”。前院阎埠贵家,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伴随着算盘珠子拨动的轻微“噼啪”声——这老抠门,半夜还在算计着明天的开销?中院易中海正房里,一片死寂,但何雨柱能想象出那张故作威严的脸孔下,此刻恐怕也在盘算着如何“安抚”贾家,如何“教育”他这个“不懂事”的傻柱。

算计。

贪婪。

冰冷。

虚伪。

这就是这座四合院的底色,也是原主“傻柱”悲惨一生的根源。

一股深沉的疲惫感,混杂着刺骨的寒意和胃部的绞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但那火焰本身也是冰冷的,无法驱散这无孔不入的、源自现实困境的寒意。孤军奋战…前路漫漫…这具身体孱弱的基础…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枷锁。

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和冰冷吞噬的临界点——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穿透了木门的阻隔,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寒夜里激起微弱的涟漪。

何雨柱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疲惫、寒冷、饥饿感瞬间被高度警觉取代!他倏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谁?深更半夜?是贾张氏不死心又来撒泼?还是易中海假惺惺来“谈心”?亦或是…许大茂那阴魂不散的东西,想趁夜报复?!

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悄无声息地探到炕沿下,摸到了一根冰冷坚硬的物事——那是他藏在暗处的、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黑暗中无声地昂起了头颅。

笃…笃笃…

叩门声再次响起,节奏依旧缓慢、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和耐心,不疾不徐。既不像撒泼者的狂暴砸门,也不像心怀鬼胎者的试探轻叩。

何雨柱握着木棍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发白。他悄无声息地从冰冷的土炕上滑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如同暗夜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门板,侧耳倾听。

门外,只有寒风呜咽。没有粗重的喘息,没有恶毒的咒骂,也没有假惺惺的“柱子开门”。只有那规律的、沉稳的叩击声,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在固执地等待。

何雨柱眼中寒芒闪烁。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灌入肺腑。左手猛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他向外猛地拉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如同找到了突破口,瞬间咆哮着灌了进来!同时灌进来的,还有门外檐下悬挂着的那盏昏黄油灯投射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小片昏黄光晕。

借着这微弱的光,何雨柱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

不是贾张氏,不是易中海,更不是许大茂。

站在门外的,是聋老太太。

她裹在一件极其厚重的、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旧棉袍里,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整个人都被那沉重的棉袍压得缩成了一团。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皮肤松弛下垂,如同风干的橘子皮。她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拐杖的下端因为常年支撑,已经深深凹陷下去。

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浑浊的、几乎被松弛的眼皮完全覆盖的老眼里,此刻没有半分寻常老人的浑浊和呆滞,反而在昏黄油灯那微弱光线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极其锐利和清醒的光芒!那目光,像两把无形的锥子,瞬间穿透了门缝的黑暗,穿透了何雨柱眼中的戒备和杀意,直直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她看着何雨柱紧握在门后、只露出半截的粗木棍,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凶光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恐惧。布满褶皱的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于无的、带着一丝了然和…悲悯?的弧度。

“柱子…”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音量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寒风的呜咽中清晰地送入门内,“…冻坏了吧?进来…陪我这老婆子…说两句话?”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没有虚伪的关心。一句“冻坏了吧”,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何雨柱紧绷的、充满戒备和戾气的外壳,露出了底下那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瑟瑟发抖的本质。

何雨柱握着木棍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他眼中的凶光,在那双洞悉一切的浑浊老眼的注视下,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被看穿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沉默着,身体依旧僵硬地挡在门后,没有立刻让开。

聋老太太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和戒备。她伸出另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正房旁边的耳房方向,声音依旧嘶哑低沉:“…炉子上…煨着姜汤…还有…半块桃酥…”她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何雨柱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老人特有的、带着温度的浑浊暖意,“…总比…啃冷窝头…强…”

桃酥?

何雨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极其陌生、却又无比酸涩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

傻柱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

——小时候饿得哇哇哭,是聋老太太颤巍巍地从她那个宝贝的铁皮饼干盒里,摸出半块已经受潮发软的桃酥,塞进他脏兮兮的小手里。

——冬天冻得手脚冰凉,是聋老太太把他那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塞进她同样冰冷、却努力捂热的怀里。

——被贾张氏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人躲在角落抹眼泪,是聋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过来,用枯瘦的手摸摸他的头,哑着嗓子说:“柱子…不哭…心正…不怕影子歪…”

——后来他长大了,在食堂当厨子,总想着给老太太带点好吃的,老太太却总摆着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拒绝:“老婆子…牙口不好…吃不动…你留着…长身体…”可每次他偷偷把省下的、没沾多少油星的素包子或馒头放在老太太窗台上,第二天窗台总是空的,老太太见到他,浑浊的眼睛会弯一弯,像是藏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暖意。

……

那些被遗忘的、细碎却温暖的记忆,如同冰封河面下突然涌动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用冰冷和仇恨筑起的心防!这老太太…是这四合院里,唯一给过傻柱真正温暖的人!也是唯一…看透了这院里一切腌臜,却始终沉默着、冷眼旁观着的人!

聋老太太浑浊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曾经懵懂、憨直、渴望温暖的傻柱,也看到了眼前这个被仇恨和冰冷重塑、却依旧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灵魂。

何雨柱紧握木棍的手,终于彻底松开。粗重的木棍无声地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哼,猛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趁机扑进屋里。聋老太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跨过门槛。她佝偻的身影,在昏黄油灯那微弱的光线下,被拉得老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个沉默而坚定的符号。

何雨柱在她身后,缓缓地、沉重地关上了那扇破木门。门栓落下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看着老太太佝偻着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屋子中央那张瘸腿的破桌子。她没有回头,仿佛笃定他会跟上来。

屋外,寒风依旧在呜咽。

屋内,冰冷依旧刺骨。

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随着那个佝偻身影的到来,如同寒夜里的第一颗星火,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