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聋老太太带来的那碗滚烫的姜汤和半块酥脆掉渣的桃酥,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何雨柱死寂冰冷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圈微澜,但很快,那点暖意就被更深沉的寒意和更清晰的现实所吞没。桃酥的甜腻还残留在舌尖,姜汤的辛辣灼烧着喉咙,老太太那双洞穿世事的浑浊老眼和那句哑着嗓子说出的“阎老西…账本…”,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阎埠贵。

账本。

老太太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耳房的门后,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昏黄的灯光,也隔绝了那点短暂的人间暖意。何雨柱站在自己东厢房冰冷的黑暗里,手中还残留着粗瓷碗的余温。屋外,寒风呜咽依旧,四合院的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墓,无声地挤压过来。

他缓缓走到瘸腿的破桌前,没有点灯。手指在粗糙冰凉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半块没吃完的桃酥,用油纸小心地包着。他拿起它,在黑暗中感受着那酥脆的棱角。这点甜头,是老太太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善意,也是这黑暗里唯一的火种。他小心地将油纸包好,贴身放进里衣口袋,紧挨着那几张轻如鸿毛、重若千钧的粮票。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和鞭策。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反扑上来,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灼痛。胃里那点姜汤和桃酥,不过是杯水车薪。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裤脚向上蔓延。但这一次,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饥饿,不再是压垮他的负担,反而成了淬炼意志的熔炉。他眼中最后一丝残留的、因老太太带来的微弱波动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钢铁更冷硬、比寒冰更幽深的决绝。

复仇,不是靠一腔怒火和匹夫之勇。老太太点醒了他。在这座吃人的四合院里,要撕碎那些伪善的画皮,把那些吸血的蛀虫钉死在耻辱柱上,需要证据!需要精准的、足以致命的把柄!像阎埠贵那样把“算计”刻进骨子里的老狐狸,必然有他的账本!像许大茂那种惯于背后捅刀子的阴险小人,绝不会只做一锤子买卖!

黑暗中,何雨柱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不是笑,是猎手锁定猎物后,无声的宣告。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这座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张开无形的网。

* * *

轧钢厂小学,坐落在厂区边缘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里。午休的铃声刚响过不久,穿着各式各样打着补丁旧棉袄的孩子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尖叫着、推搡着从各个教室里冲出来,在尘土飞扬的简陋操场上追逐打闹,喧哗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阎埠贵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得发亮的藏蓝色中山装,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厚厚的玻璃瓶底眼镜,腋下夹着两本卷了边的旧课本,背着手,迈着他那特有的、带着点算计的小碎步,从五年级的教室里踱了出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扫视着操场上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利用的“资源”。

他走到操场边上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站定。这里是他的“观察哨”。几个高年级的班干部,正带着一群低年级的孩子,吃力地抬着一筐筐冬天取暖用的煤球,从操场尽头的煤堆往各个教室运。煤球沾着煤灰,沉甸甸的。孩子们的小脸憋得通红,汗水混着煤灰在脸上冲出一道道黑印子。

阎埠贵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刻意拔高的、带着点“师道尊严”的尖细嗓音喊道:“王建国!李卫红!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两个抬煤筐的高个子男生闻声放下筐子,抹了把汗,有些忐忑地跑了过来:“阎老师?”

阎埠贵板着脸,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他们沾满煤灰的手和衣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抬个煤球都弄得一身脏!这煤灰是公家的!沾在衣服上洗不掉,多浪费肥皂?多浪费水?啊?”

两个男生被训得莫名其妙,低着头不敢吭声。

阎埠贵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我为你们好”的语重心长:“这样吧,我看你们也怪辛苦的。正好,办公室那点垃圾,堆了好几天了,影响卫生,也影响老师们的健康。你们两个,去把办公室门口的垃圾倒了!顺便…把簸箕和笤帚也拿回来洗干净!就当…将功补过了!动作麻利点!”他挥了挥手,仿佛给了天大的恩典。

两个男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倒垃圾、洗簸箕,这明显是额外的、脏兮兮的杂活。可面对老师的“吩咐”,他们不敢反驳,只能闷声应道:“…知道了,阎老师。”垂头丧气地转身去拿工具了。

阎埠贵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极其隐蔽地向上勾了勾。省下了倒垃圾、洗工具的工夫,还显得自己“严格要求”、“关心学生”,这笔账,划算。他背着手,踱到煤堆旁边,目光又落在一个正吃力地抱着几块煤球往教室走的小个子男孩身上。男孩怀里抱得太多,走得摇摇晃晃,一块煤球“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沾满了泥土。

“哎!张小军!”阎埠贵立刻指着地上的碎煤块,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怎么搞的?!毛手毛脚!这煤球是公家的财产!就这么糟蹋了?你知道现在煤多金贵吗?啊?”他快步走过去,捡起那两块沾满泥土的碎煤,一脸痛心疾首,“摔成这样,还怎么烧?沾了泥,烧起来全是灰,污染空气!浪费资源!你家长怎么教育你的?!”

叫张小军的男孩吓得小脸煞白,眼圈瞬间就红了,抱着怀里剩下的煤球,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哭!做错了事还有理了?”阎埠贵声音更大了,引得好几个孩子都看了过来。他指着地上的碎煤,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这两块煤,你带回家去!让你家长看看!好好反省反省!明天…交两毛钱班费上来!就当是赔偿公家的损失!听见没有?!”

张小军吓得一哆嗦,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带着哭腔:“阎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是故意就能摔坏公家东西了?那还要不要规矩了?”阎埠贵根本不听解释,把两块沾满泥土、根本没法再用的碎煤块硬塞到张小军怀里,“拿着!放学带回去!明天把钱带来!不然我找你家长!”说完,背着手,迈着方步走了,留下张小军抱着脏兮兮的碎煤块,在寒风中无助地抽泣。

操场角落里,何雨柱靠在一段冰冷的砖墙后面,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微微眯着眼。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旧工装,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像一块融进阴影里的石头,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不引人注意。

他刚才假装路过,在操场边站了一会儿,恰好将阎埠贵那番“精彩表演”从头到尾看了个真切。

精准,高效,冷酷。

将学生当免费劳力,用“劳动教育”美化剥削。

抓住学生无心之失,无限上纲上线,敲诈勒索两毛钱班费(实则中饱私囊)。

整个过程,阎埠贵那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的,不是为人师表的责任,而是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算计!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一把精密的算盘珠子,拨动着如何用最小的成本(几句训斥),榨取最大的利益(免费劳力、两毛钱)。

何雨柱吐出嘴里嚼得没味的枯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几分。阎埠贵,果然是个“人才”。这样的“账本”,恐怕早就刻在他骨子里了。在学校尚且如此,在四合院里,他的“算计”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无孔不入!老太太说得对,这老东西的“账本”,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个还在抽泣的张小军,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同情?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是廉价的奢侈品。他现在需要的是冷硬的心肠和锐利的眼睛。他压了压帽檐,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厂区下工的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四合院灰扑扑的屋瓦涂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色。前院阎埠贵家那扇薄薄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阎埠贵拎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腋下夹着课本,迈着那标志性的小碎步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镜片后的小眼睛却依旧精光四射,习惯性地扫视着自家门前那块巴掌大的地皮,似乎在检查三大妈清扫得是否彻底。

“回来啦?”三大妈从屋里探出头,脸上堆着笑,“今儿个咋样?”

“还行。”阎埠贵含糊地应了一声,进了屋,随手把帆布包挂在门后钉子上。他脱下那件藏蓝色中山装,仔细地掸了掸袖口和肩膀上看不见的灰尘,然后小心地搭在椅背上。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珍惜。

三大妈递过来一条半湿的毛巾:“擦把脸,饭马上就好。”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老阎,跟你说个事儿!咱家那簸箕,底儿不是破了个小洞吗?今儿我瞅见中院傻柱家门口扔着个旧簸箕,看着比咱家的结实多了!就是边上有点豁口…你看…”

阎埠贵擦脸的动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鬣狗:“哦?豁口大不大?还能用吗?”

“不大不大!”三大妈连忙摆手,“就一点点小豁口,补补肯定能用!我看傻柱家那样子,八成是不要了!扔门口等着收破烂的呢!”

阎埠贵放下毛巾,手指习惯性地捻了捻下巴,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收破烂的…那得给钱啊!一分两分也是钱!咱们…这叫废物利用!节约资源!”他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你等着,我这就去‘看看’!”

他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就快步走出了家门。目标明确——中院何雨柱的东厢房门口!

何雨柱正坐在自家那张瘸腿破桌子前,面前摊开一张粗糙的黄草纸,手里捏着一小截铅笔头。纸上画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线条——这是他在梳理记忆中四合院众人的关系网、性格弱点和可能的把柄线索。许大茂(猪油)、秦淮茹(饭盒、工资)、贾张氏(撒泼)、易中海(伪善、养老)…还有阎埠贵(算计、账本)。他写得很慢,很专注,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的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当阎埠贵那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小碎步靠近门口时,他手中的铅笔微微一顿。

来了。

何雨柱没有抬头,嘴角却无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冰冷而嘲讽。他放下铅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冰冷的土炕沿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门外,响起了刻意放轻的、窸窸窣窣的翻动声。显然是阎埠贵在“检查”那个他故意放在门口的破簸箕了。片刻之后,翻动声停了。紧接着,是阎埠贵那带着点假模假式惊讶的、刻意拔高的声音:

“哎哟!柱子!在家呢?”

何雨柱没应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淡漠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即就被推开了。阎埠贵那张堆满“和善”笑容的脸探了进来,镜片后的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屋内,最后落在何雨柱身上。

“柱子,忙着呢?”阎埠贵搓着手,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却像黏在了门后墙角那个破簸箕上,“那个…我路过,看你这门口扔着个簸箕,好像…有点坏了?”他故作关心地问。

何雨柱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阎埠贵:“嗯,豁口了,不好用了,准备扔了。”

“扔了?哎呀!多可惜啊!”阎埠贵立刻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几步走到墙角,弯腰拿起那个破簸箕,翻来覆去地“检查”着,手指在那豁口边缘摩挲,“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就是边上磕碰了一点吗?箕身还结实着呢!这底儿,多厚实!扔了多浪费?现在国家提倡勤俭节约,艰苦奋斗!咱们作为工人阶级一份子,更要带头响应号召嘛!”

他抬起头,脸上堆起更加“恳切”的笑容,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算计的精光:“柱子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簸箕呢,既然不要了,搁门口也是占地方,还影响院容。我呢,拿回去,找点铁丝或者废铁皮,给你好好修补修补!保证修得跟新的一样!你看…怎么样?”他紧紧攥着那个破簸箕,仿佛那是块金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何雨柱,等着他点头。

何雨柱看着阎埠贵那副“热心助人”、“勤俭节约”的嘴脸,看着他紧紧攥着簸箕、生怕别人抢走的样子,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这老东西,连捡别人不要的破烂,都要披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既要东西,还要名声!

他沉默了几秒钟。这沉默让阎埠贵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攥着簸箕的手也更紧了。

“行啊。”何雨柱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是喜是怒,“三大爷您要是看得上,就拿去修吧。修好了…您就留着用。”他特意在“留着用”三个字上,加重了极其轻微的语调。

阎埠贵闻言,脸上瞬间笑开了花,仿佛捡到了天大的便宜!他连忙点头,语速都快了几分:“哎!好好好!柱子你放心!三大爷我手巧着呢!保证给你修得结实又耐用!那…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啊!”他像是怕何雨柱反悔,抱着那个破簸箕,脚步轻快地转身就往外走,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何雨柱看着他佝偻着背、抱着“战利品”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眼神冰冷如霜。他没有起身关门,任由门敞开着。寒风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

他重新拿起那张黄草纸,目光落在“阎埠贵”三个字后面。他拿起铅笔,在那张纸上,阎埠贵的名字旁边,用力地写下两个冰冷的字:

贪!伪!

铅笔芯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写完,他停下笔,指尖在“贪伪”两个字上重重地划过,留下深深的凹痕。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敞开的房门,投向中院西厢房贾家的方向。窗户紧闭,但仿佛能听到里面压抑的争吵和贾张氏刻薄的咒骂。他又转向正房易中海家的方向,那扇紧闭的门后,似乎也隐藏着无声的盘算。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刺向前院许大茂家那扇紧闭的房门。那里,一片死寂,但何雨柱知道,那里面一定盘踞着一条毒蛇,一条被拔掉了毒牙、却更加疯狂的毒蛇,正在黑暗中舔舐伤口,酝酿着更恶毒的报复。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阎埠贵的“账本”,他记下了。

许大茂的“油水”,他捅破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

黑暗中,何雨柱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暗夜里的星辰,闪烁着幽冷而坚定的光芒。他拿起铅笔,在黄草纸上,在“许大茂”的名字旁边,又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后面缀上两个字:

后手?

复仇的棋盘已经铺开。

盯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