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轧钢厂食堂后厨,巨大的蒸笼如同喷发的火山口,喷吐着汹涌的白色蒸汽,发出沉闷的嘶吼。浓郁的、混杂着麦香、碱味和水汽的味道,灼热地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黏糊糊地糊在人的皮肤上。灶火舔舐着锅底,发出呼呼的咆哮,将整个后厨烤得如同盛夏午后的铁皮屋顶。

何雨柱站在最靠近蒸笼的长案板前。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被汗水浸透大半的旧汗衫,裸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随着揉面的动作贲张起伏,汗珠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砸在光滑的面团上,瞬间被吸收。他双手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案板上反复揉搓、按压着一大团发酵好的精白面团。面团在他手下如同被驯服的云朵,发出柔韧的“噗噗”声,光滑细腻,散发着纯粹诱人的麦香。

他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额头的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只是微微偏头,用汗衫的肩头随意蹭掉,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旁边几个负责剁菜馅儿或者洗菜的帮厨,都热得有些蔫头耷脑,动作也慢了下来,只有何雨柱,仿佛感受不到这蒸笼地狱般的高温,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感。

“柱子哥,歇会儿吧?喝口水!”一个年轻帮厨递过来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晾着的凉白开。

何雨柱头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手上揉面的动作依旧不停。他端起缸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食道,带来短暂的舒适,但胃里那点早饭(两个冰冷的窝头)早已被这高强度劳动消耗殆尽,空虚感伴随着灼热,像两只手在腹腔里撕扯。

放下缸子,他继续揉面。汗水再次迅速渗出,在汗衫上晕开更深的印记。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案板上那团散发着生命力的精白面团,又掠过旁边几个热气腾腾、刚刚出笼、散发着诱人光泽的椒盐油酥卷(这是给工友们准备的早餐之一),眼神深处,一丝冰冷的算计如同寒潭底部的暗流,悄然涌动。

棒梗…那个小白眼狼…记忆的碎片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而来:

——傻柱省下的半个白面馒头,被棒梗一把抢走,塞进嘴里,还含糊不清地骂着:“傻柱,算你识相!”

——棒梗翻窗溜进傻柱屋里,翻箱倒柜,偷走了他藏在炕席底下准备换新鞋的两块钱,被傻柱撞见,反而梗着脖子叫嚣:“拿你点钱怎么了?我妈说你家欠我们的!”

——食堂里,棒梗趁着人多混乱,偷偷把傻柱刚炸好的、准备给大领导小灶的肉丸子抓了一把塞进自己口袋,烫得龇牙咧嘴也不松手,被傻柱发现后,反而倒打一耙,哭喊着说傻柱打他,引来易中海“主持公道”…

偷窃!抢掠!理直气壮!不知感恩!如同跗骨之蛆!

胃里的空虚感和灼热感,与记忆中那一次次被抢夺、被污蔑的憋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何雨柱冰冷的躯壳下奔涌、冲撞!他揉面的动作陡然加重了几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能再等了。

这条贪婪的白眼狼,该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他停下动作,拿起一块湿布,仔细地擦干净手上的面粉和汗水。然后,他走到堆放食材的角落。那里,有几个盖着干净白布的竹筐。他掀开其中一个,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刚刚蒸好不久、还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精白面大馒头!白胖、喧腾,表皮光滑,散发着最原始、最诱人的麦香。这是准备中午作为主食供应的。

何雨柱的目光在那堆馒头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伸出手,没有拿最上面那几个,而是探向筐子深处,精准地摸出两个馒头。这两个馒头,位置靠里,热气更足,个头也显得格外饱满。他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搪瓷盘子,将这两个馒头小心地放在盘子里。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调料区。那里摆放着酱油、醋、香油、辣椒油等瓶瓶罐罐。他拿起那瓶金黄色的、香气纯正的花生油(这是食堂炒菜用的好油),又拿起一个小刷子。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旁边偷瞄的帮厨小伙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事——

他拿起小油刷,蘸了满满一下金黄透亮、香气扑鼻的花生油,然后,极其细致、均匀地,刷在了那两个精白面大馒头的表面上!

金黄的油脂迅速渗透进馒头暄软的表皮,原本就诱人的馒头瞬间变得油光发亮,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麦香和油脂焦香的、更加霸道、更加致命的诱惑力!那光泽,那香气,简直像黑暗里点燃的火把,能瞬间勾走所有饥饿灵魂!

“柱…柱子哥?你这是…”帮厨小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给馒头刷油?还是这么好的花生油?!这也太…太奢侈了吧?给谁吃的?

何雨柱没理会他。他刷好油,放下油刷和油瓶。然后,他端着那个放着两个油光锃亮、香气四溢的白面馒头盘子,径直走向后厨最里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的小木桌,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他仔细地用抹布擦干净桌面的一小块地方,然后将那个装着馒头的搪瓷盘子,稳稳地放了上去。

金黄的馒头在昏暗的角落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浓烈的香气,如同黑暗中最醒目的诱饵。位置选得极好——这里靠近后厨堆放清洁工具的小隔间,旁边还有一排高大的柜子遮挡,从外面打饭窗口和大部分后厨区域看过来,视线都会被遮挡,不易察觉。但从那个堆放杂物的隔间缝隙里,却能清晰地看到这张小桌和桌上的馒头!

何雨柱放好盘子,后退一步,眯起眼睛,从隔间缝隙的角度看了看,确认视野清晰。然后,他转身,不再看那两个馒头一眼,仿佛那只是两件普通的杂物。他走回自己的案板前,重新拿起那团面,继续揉搓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柱子哥…那馒头…放那儿…?”帮厨小伙还是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眼神还忍不住往那个角落瞟。那香味…太勾人了!

“嗯。”何雨柱头也不抬,声音平淡,“中午加班的领导可能临时过来,留两个备着。别动。”他随口编了个理由,堵住了小伙子的嘴。

“哦哦…”小伙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但那角落飘来的、混合着精白面麦香和花生油焦香的霸道气味,却像无数只小手,挠得他心痒难耐。

何雨柱不再说话。他专注地揉着面,眼神低垂,掩去了深处的冰冷寒芒。诱饵已经布下。位置隐蔽却又在关键视角下暴露无遗。油光锃亮,香气逼人。足够勾起那条贪婪成性的小白眼狼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那条蛇,按捺不住,自己游出洞穴。

午休的铃声如同冲锋号,响彻轧钢厂。各个车间的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满身的油污和汗水,呼啦啦地涌向各个食堂。第三食堂门口,瞬间排起了几条长龙。喧嚣声、饭盒碰撞声、吞咽口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棒梗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拥挤的队伍里钻来钻去。他今年十二三岁,个子窜得挺高,但瘦得像根麻杆,脸上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戾气和贪婪。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袖口磨得发亮的旧工装(不知是从哪个大人那里捡来的),眼神滴溜溜地乱转,不是在寻找熟人插队,就是在搜寻着任何可能占便宜的机会。

他排在队伍中后段,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饭票和一个掉了漆的破铝饭盒。前面窗口飘来的饭菜香气让他肚子咕咕直叫,尤其是闻到椒盐油酥卷那霸道的油脂焦香时,他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绿了。可轮到他的时候,看着那点可怜的菜量和油水寡淡的汤,他脸上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妈的,就这么点玩意儿,喂猫呢?”他低声骂了一句,接过饭盒,也没心思排队打汤了,端着那点寒碜的饭菜,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他没像其他工友一样去车间休息区或者食堂角落找地方吃饭,而是像条找食的野狗,端着饭盒,在后厨通往厂区的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附近溜达着,眼睛贼溜溜地往食堂后门瞟。

后门开着一条缝,方便通风散热。里面传来的炒菜声、锅碗瓢盆碰撞声更加清晰。棒梗抽动着鼻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各种香气——肉香、油香、面香…尤其是那股混合着精白面麦香和花生油焦香的、极其独特又霸道的味道!那味道,像是有生命一样,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出来,钻进他的鼻腔,直抵大脑深处最原始的饥饿中枢!

棒梗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端着饭盒,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门缝。这味道…太熟悉了!是精白面馒头!而且是刚出锅的、刷了油的那种!他以前在傻柱家偷吃过!那滋味…暄软、油润、麦香十足,比干巴巴的窝头强一百倍!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胃里的饥饿感被这香气无限放大,变成了疯狂的叫嚣!偷!偷一个!就一个!傻柱那个傻子,以前带那么多好东西回家,不都进了他们贾家的肚子?现在虽然不给了,但食堂里那么多馒头,少一两个谁知道?傻柱肯定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他敢把自己怎么样?有奶奶在,有易爷爷在,傻柱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贪婪和侥幸像两条毒蛇,瞬间吞噬了那点可怜的理智。棒梗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小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远处几个工友匆匆走过的背影。后厨里面声音嘈杂,似乎没人注意到门口。

机不可失!

棒梗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只剩下那扇门缝和门缝里飘出的、致命的香气。他像只准备扑食的野猫,弓着腰,脚步放得极轻极快,无声无息地溜到了后门口。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扒着门框,将脑袋一点点探进门缝,朝里面张望。

后厨里一片忙碌的景象。灶台前火光熊熊,炒勺翻飞。蒸笼热气腾腾。帮厨们穿梭往来,搬菜、洗刷、分装…嘈杂而混乱。没有人注意到后门这个角落。

棒梗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飞快地扫视着。他的目标明确——那霸道的香气源头!很快,他的视线就锁定了后厨最里面、杂物隔间旁边那张小木桌!

桌子上,一个白色的搪瓷盘子!盘子里,赫然是那两个油光锃亮、圆润饱满、散发着诱人光泽和浓烈香气的精白面大馒头!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颗熟透的、等待采摘的果实!距离门口不过十几步远!中间虽然有柜子和杂物遮挡,但此刻那个角落似乎空无一人!

棒梗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唾沫疯狂分泌!他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太近了!太容易了!那两个馒头,仿佛在向他招手!

最后一丝犹豫被贪婪彻底碾碎。他猛地缩回头,将手里的破饭盒随手塞在门外的墙根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贴着门框,无声无息地闪进了后厨!他利用高大的柜子和杂物的阴影作为掩护,猫着腰,脚步又快又轻,如同受过训练的老鼠,直奔那张放着馒头的小木桌!

他的动作极其敏捷,对后厨的布局似乎也很熟悉(以前没少溜进来偷嘴),几个闪身就避开了两个抬着汤桶走过的帮厨的视线,成功摸到了小木桌旁边!

那两个油光锃亮的馒头近在咫尺!浓郁的香气几乎让他眩晕!棒梗眼中闪烁着狂喜和贪婪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伸出脏兮兮的手,一把就朝盘子里那两个馒头抓去!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那暄软滚烫、带着油润触感的表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干什么呢?!棒梗!”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暴喝,猛地在他身后炸响!

棒梗吓得魂飞魄散!伸出去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倒竖,惊恐地回过头——

只见何雨柱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墙,堵住了通往门口的路!那张平时总带着点憨直或沉默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窟窿,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审判!

与此同时,旁边那个堆放清洁工具的小隔间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保卫科张科长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卫干事,一脸铁青地大步走了出来!张科长手里还拿着一个记录本,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棒梗僵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抓住馒头的那只脏手!

“小兔崽子!果然是你!”张科长一声怒喝,声震屋瓦!他身后的两个干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了棒梗瘦弱的胳膊!

“啊——!”棒梗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惊恐地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没偷!我没偷!我就是看看!看看!”他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狡辩着,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

“看看?手都伸到馒头上了!这叫看看?!”张科长指着盘子里那两个油光锃亮的馒头,又指了指棒梗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厉声道,“人赃俱获!还想抵赖?!”

后厨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炒菜声停了,洗刷声停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被保卫科抓个正着的棒梗,看着他面前那盘明显被“特殊照顾”过的馒头,再看看一脸冰冷、如同门神般堵在那里的何雨柱,瞬间明白了什么!

“嚯!真是棒梗!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敢来食堂后厨偷东西?!”

“看那馒头!刷了油的!肯定是给领导留的!这小子真敢下手啊!”

“活该!让他偷!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

工友们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向棒梗,每一句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吓得浑身发抖,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他吓尿了!

何雨柱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他看着棒梗那惊恐万状、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子,看着张科长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周围工友们鄙夷的目光。胃里的饥饿感和灼热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冰冷的、复仇的快意所取代。那快意并不温暖,反而像淬了毒的冰棱,尖锐而寒冷。

他缓缓地迈步上前,走到那张小木桌前。目光扫过盘子里那两个依旧油光锃亮、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馒头,又落在棒梗那只被保卫干事死死攥着、还在徒劳挣扎的脏手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凌迟般的压迫感,捏起了其中一个馒头。

馒头还带着温热,暄软油润。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棒梗惊恐绝望的目光,当着张科长铁青的脸,张开嘴,对着那金黄油亮的馒头表皮,狠狠地咬了下去!

牙齿陷入暄软的面团,发出轻微的“噗”声。滚烫的、混合着纯粹麦香和花生油焦香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那满足感,真实而强烈!

他慢慢地咀嚼着,动作清晰而有力。吞咽下去之后,他才抬起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刺向抖若筛糠、面无人色的棒梗。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那弧度,不是笑。

是猎手看着落入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时,无声的嘲弄。

“饿?”何雨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后厨所有的噪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这不是你偷东西的理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科长和那两个保卫干事,最后重新落回棒梗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带走吧。”

“按厂规。”

“该去哪儿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