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轧钢厂保卫科那扇厚重的、刷着绿漆的木门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哐当”声。门内透出的不是光亮,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和无形压力的阴冷气息。

棒梗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被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保卫干事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拖了出来。他瘦小的身体在两人铁钳般的手掌下显得格外渺小,双脚离地,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那张原本带着戾气的脸此刻煞白如纸,眼窝深陷,布满惊恐的血丝,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裤裆处湿漉漉一片,散发着浓重的尿骚味,一路滴滴答答地拖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保卫科张科长跟在后面,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几张笔录纸和那张被油渍浸透、签着许大茂大名的食堂入库单复印件。他看都没看瘫软的棒梗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外围观的几个工人,厉声道:“看什么看?!都回去干活!该干嘛干嘛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围观的工人被这气势所慑,缩了缩脖子,赶紧作鸟兽散。但那些震惊、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早已深深刺入了棒梗那濒临崩溃的灵魂。

张科长厌恶地瞥了一眼瘫在地上、还在无意识抽搐的棒梗,对着两个干事挥挥手:“直接送厂门口!交给派出所的同志!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厂里会正式发函说明情况!”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是!”两个干事应了一声,更加粗暴地将软成一团的棒梗架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拖向厂区大门的方向。棒梗那双布满惊恐血丝的眼睛,最后绝望地扫过食堂的方向,扫过那些冰冷的厂房,最终被无情的背影拖拽着,消失在厂区尽头惨淡的天光里。那一路拖行的尿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带着屈辱和恶臭的轨迹。

* * *

轧钢厂第三食堂后厨,巨大的汤锅正翻滚着乳白色的浪花,浓郁的骨头香气弥漫在灼热的空气里。但此刻,这香气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气氛所压抑。

何雨柱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长柄的大铁勺,正专注地撇着汤面上的浮沫。他动作沉稳,眼神锐利,仿佛厂门口正在上演的那一幕与他毫无关系。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下,滴落在滚烫的灶沿上,“滋”地化作一缕白烟。

后厨里异常安静。帮厨们手上的动作都轻了许多,眼神时不时偷偷瞟向门口,又飞快地瞟一眼何雨柱那沉静得有些过分的背影,互相交换着复杂难言的眼神。只有锅碗瓢盆偶尔的碰撞声和汤锅翻滚的咕嘟声,在这凝重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突然,后厨那扇通往厂区的小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恐慌气息!

是秦淮茹!

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眼睑红肿如桃,显然是哭了一路。她冲进来,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在后厨里扫视,瞬间就锁定了灶台前那个高大沉默的背影!她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完全不顾滚烫的灶台和飞溅的汤汁!

“柱子!柱子——!”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音嘶哑干裂,充满了绝望的恐惧,“救救棒梗!求求你救救棒梗啊——!保卫科…保卫科把他…把他交给派出所了!要送少管所了!柱子!求你了!看在…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棒梗叫你一声叔的份上!救救他!他还是个孩子啊——!”她冲到何雨柱身边,伸出颤抖的、沾满泪水和灰尘的手,就要去抓何雨柱的胳膊!

何雨柱在她扑近的瞬间,身体如同条件反射般,极其轻微却异常迅捷地向旁边侧移了半步。秦淮茹抓了个空,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到滚烫的灶台上!她稳住身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何雨柱,那双曾经水汪汪、此刻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哀求和崩溃:“柱子…我知道…我知道棒梗他错了!他千错万错!可…可他才十三岁啊!他要是进了少管所…这辈子就毁了啊!柱子!你行行好!你去跟张科长说说!你去跟杨厂长求求情!你救救他!我…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她双膝一软,竟真的作势要往下跪!

后厨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愕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秦淮茹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

何雨柱手中的铁勺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没有看秦淮茹一眼。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最后一点浮沫撇干净。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砸在铁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秦淮茹同志。”

他刻意强调了“同志”两个字。

“这里是工作的地方。”

“你儿子偷窃公家财物,人赃俱获,厂里依法处理。”

“我,何雨柱,一个普通厨子。”

“无权干涉组织决定。”

“更没资格替一个盗窃犯求情。”

“请你离开。”

“别耽误大家工作。”

说完,他放下铁勺,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了油渍的手。动作沉稳,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场声嘶力竭的哭求和即将下跪的闹剧,不过是拂过灶台的一缕油烟。

秦淮茹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半跪不跪的姿势。何雨柱那冰冷到极致的、不带一丝情绪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耳膜,扎进了她的心脏!她脸上的哀求和泪水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她看着何雨柱擦拭手指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冷漠、如同无法逾越的冰山!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情分”,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羞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秦姐!秦姐!你没事吧?”刘岚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淮茹。

秦淮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刘岚怀里,失神的双眼空洞地望着何雨柱那冰冷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头一歪,晕了过去。

“快!搭把手!扶到后面去!”王师傅也赶紧招呼人帮忙。后厨里顿时一阵小小的忙乱。

何雨柱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他擦干净手,走到汤锅前,拿起盐罐,手腕沉稳地抖了抖,精准地撒入适量的盐。然后,他拿起一个小碗,舀起一点点汤,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汤汁滚烫,咸鲜醇厚,带着骨髓的浓香和萝卜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温暖熨帖地顺着喉咙滑下。

他放下碗,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这汤,成了。

而贾家那锅名为“溺爱”和“贪婪”的苦汤,正翻滚着最剧烈的泡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 * *

四合院的上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彻底捂死。没有星月,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寒风比往日更加凛冽,刮过屋脊、檐角、枯树枝桠,发出凄厉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啸,仿佛在为贾家奏响最后的哀乐。

西厢房贾家,门窗紧闭。但里面传出的动静,却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疯狂挣扎,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在整个死寂的四合院里疯狂冲撞、回荡!

“啊——!我的棒梗啊——!我的心肝肉啊——!傻柱!何雨柱!你个挨千刀剐万刀的畜生!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贾张氏那特有的、带着浓痰和刻骨恶毒的哭嚎,如同破锣被砸碎,又如同钝刀割肉,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怨毒!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撒泼打滚,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疯狂!她似乎不是在哭喊,而是在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进行着最恶毒的诅咒!

“砰!哗啦——!”是瓷碗或者搪瓷盆被狠狠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

“轰隆!”是凳子被踹倒的闷响!

“我的儿啊——!东旭啊——!你睁眼看看吧——!你儿子被人害进大牢了啊——!老贾家的根断了啊——!我也不活了——!”哭嚎声中夹杂着身体撞击墙壁或地面的沉闷声响,伴随着更加疯狂的咒骂和诅咒。

“妈!妈——!您别这样!别撞了!求求您了——!”秦淮茹那带着浓重哭腔和极度恐慌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试图阻止那场毁灭性的疯狂,“棒梗…棒梗他…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您别伤着自己啊妈——!”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回来?!怎么回来?!进了那地方还能有好人?!都是傻柱!都是那个丧门星害的!秦淮茹!你个丧门星!扫把星!克死我儿子!现在又害了我孙子!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去死!去死啊——!”贾张氏的矛头瞬间转向了秦淮茹,恶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箭矢,疯狂地射向这个同样濒临崩溃的女人!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厮打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

整个四合院,如同被投入了油锅!前院、中院、后院…几乎所有的窗户后面,都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一张张或惊愕、或恐惧、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贴在冰冷的玻璃后面,无声地窥视着西厢房那场如同炼狱般的闹剧。

易中海披着外衣,站在自家正房门口,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死结。他几次想迈步过去“主持公道”,但听着里面那如同疯魔般的厮打咒骂,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绝望和怨毒气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知道,此刻进去,非但平息不了任何事,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他只能背着手,在自家门口焦躁地踱着步,嘴里喃喃地骂着:“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阎埠贵家的灯也亮着。他和他老婆挤在窗户后面,厚厚的镜片反射着昏黄的光,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阎埠贵低声对三大妈嘀咕:“完了…贾家…这下真完了…棒梗进了局子…贾老婆子疯了…秦淮茹…哼,孤儿寡母…以后这院里的日子…啧啧…”语气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对自身利益可能受损的担忧和对邻居不幸的冷漠评估。

何雨柱的东厢房,一片漆黑,如同沉默的墓碑。

他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屋外贾家那如同炼狱般的哭嚎、咒骂、厮打、摔砸声,如同惊涛骇浪,疯狂地拍打着薄薄的门板,试图侵入这方狭小的空间。但他仿佛置身于风暴的风眼之中,岿然不动。

黑暗中,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而是燃起了两簇幽暗却无比炽烈的火焰!那火焰,名为——洞悉!名为——方向!

他无声地滑下土炕。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直冲天灵盖,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走到屋子角落那个破旧的木柜前,拉开歪斜的柜门。粗暴地拨开几件散发着陈旧气味的单衣,手指探向柜子最深处,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扁平的铁皮盒子。他用力将其抠了出来。打开盒盖,直接翻到最底层,拿起那个用破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一层层解开包裹的破布。

当最后一层布揭开时,黑暗中,一抹柔和而内敛的银光,骤然刺破了柜子里的黑暗!

袁大头。

那枚沉甸甸、带着岁月痕迹的银元。

何雨柱将银元托在掌心,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他仔细端详着。袁世凯的光头像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边缘那处不易察觉的小磕碰,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天然的、无法伪造的标记。

诱饵,已备。

阎埠贵!

你的“账本”,该见见光了!

何雨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将银元重新用破布仔细包好,贴身放进里衣口袋,紧挨着那半块桃酥和那张承载着冰冷计划的黄草纸。

他不再理会屋外贾家那末日般的喧嚣。那哭嚎,那咒骂,那疯狂…不过是猎物临死前的哀鸣,是这场复仇盛宴最动听的背景乐章。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确认中院易中海还在自家门口焦躁踱步,阎埠贵家的灯光依旧亮着,窥探的目光尚未移开。

时机,刚刚好。

何雨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灌入肺腑。他伸出手,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他向外拉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咆哮着灌了进来!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侧身闪出,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他没有走向前院阎埠贵家,而是借着阴影的掩护,脚步轻捷如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过中院,避开易中海踱步的方位,如同幽灵般,融入了后院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

目标——阎埠贵家后窗!

行动——投石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