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保卫科那间专门用来“谈话”的小屋,门紧闭着,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旧报纸,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和声响。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劣质烟丝味、汗味和一种无形却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阎埠贵蜷缩在一张冰冷的、掉了漆的铁板凳上。他身上那件视若珍宝的藏蓝中山装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尘,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那副厚厚的玻璃瓶底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一只镜片裂了蛛网般的细纹。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不住地哆嗦着,整个人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那双曾经闪烁着精明算计光芒的小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空洞,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枯手,仿佛那上面刻着他无法理解的诅咒。
保卫科张科长坐在他对面一张结实的木头桌子后面,脸色铁青,如同庙里的判官。桌上摊开着那本厚厚的、用粗糙黄纸装订的账册,旁边放着那枚边缘带着熟悉磕碰的袁大头银元。张科长的手指如同敲击惊堂木般,重重地点在账册摊开的那一页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阎埠贵的耳膜:
“…癸丑年冬月廿三,拾得银洋壹枚,品相上佳,缘边微瑕,无损其值。此乃天助勤俭,意外之财也。”张科长念完这行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阎埠贵,人民教师?算盘精?好一个‘天助勤俭’!好一个‘意外之财’!你当轧钢厂保卫科是傻子?还是当何雨柱同志家里丢的东西会自己长腿跑到你炕上?!”
阎埠贵浑身剧烈地一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风箱在拉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有这个!”张科长猛地翻开账册另一页,手指戳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张小军,摔坏煤球两块,赔偿班费两毛!王建国、李卫红,抬煤弄脏衣服,罚倒垃圾、洗簸箕!倒卖废旧教材所得三块五毛!算计邻居老李家借盐半斤,折价五分入账!”张科长越念声音越冷,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阎埠贵!你这一笔笔,一桩桩!克扣学生!敲诈勒索!倒卖公物!算计邻里!连半斤盐你都要折成钱记下来!你这哪是账本?你这分明就是一本敲骨吸髓、贪婪成性的罪证!”
“噗通!”
阎埠贵再也支撑不住,直接从冰冷的铁板凳上滑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死死抓住桌沿,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张…张科长…我…我糊涂啊!我…我就是…就是想记个账…我…我没想贪污啊…那银元…真是捡的…真是捡的啊…您…您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退赃!我全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他语无伦次,所有的精明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惩罚的恐惧。
“捡的?”张科长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账册和银元都跳了起来!“人何雨柱同志清清楚楚记得,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上面那个磕碰,是他小时候不小心摔的!独一无二的印记!你怎么捡?从人家锁着的柜子里捡?!”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阎埠贵,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彻底的鄙夷和公事公办的冰冷,“阎埠贵!收起你这套!晚了!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身为人民教师,思想腐朽,道德败坏,利用职权,中饱私囊!情节极其恶劣!影响极坏!”
张科长拿起桌上那张早已准备好的、盖着保卫科大印的处理意见书,声音如同最终宣判:
“经保卫科调查核实,并报厂领导批准,现对你做出如下处理决定:”
“一、开除公职!清除出教师队伍!”
“二、没收所有非法所得!包括但不限于克扣的班费、敲诈勒索的财物、倒卖公物的赃款!”
“三、责成你向所有被你侵害过的学生、邻居公开道歉,赔偿损失!”
“四、鉴于你行为已严重违反厂规厂纪和社会公德,保留进一步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开…开除?!”阎埠贵如同被五雷轰顶!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他赖以生存的、引以为傲的“铁饭碗”!他“三大爷”身份最后的倚仗!没了!全没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科长手里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不——!不——!张科长!您不能这样!您行行好!给我条活路啊——!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他挣扎着想扑过去抱住张科长的腿哀求。
“带走!”张科长厌恶地一挥手,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脏污了眼睛,“通知家属来领人!顺便把处理决定也带回去!”他对着旁边两名干事命令道。
两名干事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嘴里发出无意识呜咽的阎埠贵拖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那本记录着他一生“精打细算”的罪证账册,和那枚让他坠入深渊的银元,被张科长冷着脸,锁进了冰冷的铁皮档案柜里。
* * *
四合院前院,阎埠贵家那扇被撞坏了门栓的破木门敞开着,像一个无声的伤口。三大妈坐在门槛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头发散乱,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大腿干嚎,声音嘶哑:“没天理啊…冤枉啊…老阎他清清白白一辈子…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哭声里没有多少悲痛,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巨大恐慌和茫然。
阎家两个半大的小子和一个丫头,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脸上带着惊恐和不知所措,看着门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邻居,眼神躲闪,再没有了往日“三大爷家孩子”那点微末的优越感。
“开除公职…啧啧…阎埠贵这辈子算完了…”
“活该!让他算计!连学生娃娃几毛钱都抠!”
“那账本…听说记的可详细了!连借人半斤盐都记账要钱!”
“呸!真不是东西!亏他还是个老师!”
“以后这院里…谁还敢搭理他家?”
……
邻居们的议论声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三大妈和孩子们的身上。阎埠贵那点“会算计”的名声,此刻成了最恶毒的标签和最沉重的枷锁。
就在这时,两个保卫干事架着如同烂泥般的阎埠贵出现在前院月亮门。阎埠贵几乎是被拖着走,双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头发凌乱,眼镜歪斜,镜片碎裂,脸上涕泪横流混着灰尘,目光呆滞涣散,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哪里还有半分“三大爷”的精明样子?活脱脱一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虫!
“老阎——!”三大妈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干嚎声陡然拔高,带着真实的惊恐扑了上去。
“爸!”三个孩子也哭着围了上去。
阎埠贵被家人搀扶着(几乎是架着),目光茫然地扫过自家敞开的破门,扫过门槛上哭嚎的老婆,扫过惊恐哭泣的孩子,最后扫过周围邻居们那或鄙夷、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呃…”,头一歪,一股浓稠的白沫混合着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了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他的半边脸瞬间僵硬、歪斜,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仿佛失去了焦距!
“老阎?!老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三大妈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摇晃着他。
“爸!爸!”孩子们哭喊声更大了。
“中风了!像是中风了!”有懂点门道的老邻居惊呼道。
“快!快送卫生所啊!”有人喊道。
前院顿时一片混乱!三大妈和邻居们手忙脚乱地想把瘫软抽搐、口眼歪斜的阎埠贵抬起来。保卫干事皱着眉,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将那张冰冷的处理决定书塞到三大妈手里,交代了一句:“处理决定,你们自己看吧!”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三大妈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看着手里抽搐流涎、半身不遂的丈夫,再看看周围乱成一团、哭喊的儿女和议论纷纷的邻居,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张着嘴,想哭,想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那本赖以生存的、精细拨弄了一辈子的“算盘”,在这一刻,连珠子带框,彻底崩碎!散落一地!被无数只脚踩进污浊的泥地里!
* * *
夜色,如同饱蘸了浓墨的巨笔,再次涂抹过四合院的天空。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着枯树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尖啸。西厢房贾家那末日般的哭嚎和摔砸,在前院阎家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冲击下,似乎也减弱了几分,变成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背景噪音。
何雨柱的东厢房,依旧一片漆黑,如同沉默的礁石。
他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屋外前院的混乱、哭喊、阎埠贵中风的惊呼,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模糊地传来。他闭着眼,仿佛在打坐。胃里的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空瘪的胃壁上缠绕、噬咬。寒冷依旧无孔不入。但这一切,都无法撼动他内心那一片冰冷的平静。
阎埠贵倒了。
算盘珠子崩了一地。
意料之中。只是这“中风”的结局,倒是增添了几分讽刺的戏剧性。
黑暗中,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残酷,没有丝毫怜悯。这只是清除路障的一步。前路,还有更凶猛的豺狼。
笃…笃笃…
那熟悉的、轻微而清晰的叩击声,再次穿透了木门的阻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寒夜里激起微弱的涟漪。
何雨柱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黑暗中,锐利的目光瞬间刺向房门。又是她。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无声地滑下土炕,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走到门后。右手没有去摸那根木棍,而是直接拉开了门栓。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他向外拉开。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着雪粒子灌了进来!门外檐下那盏昏黄油灯投射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晕下,聋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
她依旧裹在那件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袍里,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今夜,她那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昨夜点醒他“账本”时的锐利,也没有前夜带来姜汤桃酥时的暖意,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般的平静?
她的脸色在昏黄油灯下显得异常灰败,呼吸也比往日更加短促、费力。她枯瘦如柴的手里,没有端任何东西,只是那么空着,拄着拐杖,整个人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那根枣木棍上。
“柱子…”老太太嘶哑干涩的声音响起,比以往更加微弱,带着一种风烛残年的飘忽感,却依旧清晰地送入门内,“…扶我…进去…”
何雨柱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他没有说话,只是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太太那枯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胳膊。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凉和脆弱。
他搀扶着老太太,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跨过门槛。老太太的脚步蹒跚虚浮,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何雨柱的手臂上。寒风吹动着她的旧棉袍下摆,发出噗噗的轻响。
何雨柱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屋内的黑暗瞬间将两人吞没,只有门外油灯那点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丝。
他将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搀扶到那张瘸腿的破桌子旁,让她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凳上。然后,他摸索着,划亮了一根火柴。
嗤啦——
一点橘黄色的、跳动的火苗,在浓稠的黑暗中亮起。何雨柱就着这点微光,点燃了桌子上那盏小小的、积满了灰尘的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跳跃着,挣扎着,勉强驱散了桌边一小圈黑暗,将老太太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此刻显得异常灰败和疲惫的脸映照出来。昏黄的光线下,她浑浊的眼睛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变得有些涣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世事的平静。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微弱。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何雨柱身上,而是有些茫然地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在透过那点微弱的光芒,回望着漫长而坎坷的一生。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老太太那短促而费力的呼吸声。
何雨柱沉默地站在一旁。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只是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守在这片昏黄的光晕之外,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沉默的剪影。屋外,寒风依旧呜咽,前院阎家的混乱哭喊和中院贾家的末日喧嚣,仿佛都被这扇薄薄的木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时间,在煤油灯那跳跃的光影中,在老太太微弱而费力的呼吸声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预感。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那有些涣散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聚焦到了何雨柱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仿佛要积蓄很大的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柱子…”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微弱,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这院子…水浑…心要定…”她停顿了一下,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期许,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托付的凝重,“…往后…靠你自己了…”
何雨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老太太的目光,缓缓移开,再次落在那跳跃的灯焰上。她的呼吸变得更加短促,脸上的灰败之色也更重了几分。她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向自己那件厚重旧棉袍的内襟。摸索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用褪了色的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布包很小,只有婴儿拳头大,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她费力地将那个小小的红布包,朝着何雨柱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推了过来。布包在粗糙的桌面上移动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了桌沿。
“拿着…”老太太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耗尽最后生命力的疲惫,“…老婆子…没什么值钱的…就这点…念想…”
她浑浊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何雨柱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曾经懵懂、渴望温暖的傻柱,也看到了眼前这个被冰冷和仇恨重塑、却依旧让她牵挂的灵魂。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或悲悯,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释然?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也渐渐归于平静。
豆大的灯焰,在玻璃罩里猛地跳跃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随即稳定下来,继续燃烧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那张布满皱纹、归于永恒平静的脸庞。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屋外,寒风呜咽依旧。
聋老太太,四合院里最后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暖光,在这寒冷的冬夜,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何雨柱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红布包,和布包旁老太太那归于平静的面容。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向前迈出一步。
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尚带着老太太最后体温的红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