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噗通——”

那声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砸在苏念衾紧绷的神经上。门板很厚,声音被阻隔得低沉模糊,却在这死寂的囚室里异常清晰。

是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

萧执……晕倒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劈开混沌,将苏念衾脑中所有翻滚的愤怒、屈辱、恐惧瞬间炸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惊愕。那个煞气冲天、挥手间定下十三条森冷规训、只凭一道目光就让她如坠冰窟的男人……此刻就倒在她仅一墙之隔的卧房里?

心脏在胸膛里失控地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僵立在堂屋中央,手脚冰凉,血液仿佛凝结在血管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张《婚契》上凛冽的墨气,混合着桌上油灯燃烧散发的焦糊微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而那扇紧闭的乌木门板,此刻像一块吸聚了所有不祥的墓碑,沉沉地矗立在她面前。

救?还是不救?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带着冰冷的诱惑和致命的陷阱,猛地窜上心头。

救他?那个将她拖入这炼狱、写下十三条绝路、送来血泪诅咒的……恶魔?她此刻恨不得他立刻、马上、现在就死得透透的!他若死了,将军府必定大乱,那十三条规训成为废纸,这深沉的囚笼或许就此崩塌!那“背约者,死”的威胁,便也烟消云散!这是她千载难逢、或许是唯一能脱身的机会!

杀意,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尖锐的嗡鸣,瞬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甚至能想象出指尖沾染上那滚烫血液的触感……

可紧随其后的念头,却让她如坠冰窟。他是谁?他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大将军!是皇帝在榻畔都需倚重的柱石!他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新婚之夜,死在她苏念衾的房门外!等待她的是什么?灭族!凌迟!千刀万剐!她那薄情寡义的爹、她那刻薄恶毒的继母庶妹,还有春棠、秋雨……所有与她沾上丝毫关系的人,都将在最残酷的刑罚中,被碾成齑粉!她刚才签下的《婚契》第七条——“萧执保苏氏性命无虞(府内),保苏氏在京中亲眷(永宁侯府)平安”——此刻像一个血淋淋的嘲讽。

他的命,就是所有与她相连之人的命!他不能死在她眼前,不能死在这间屋子里!至少在皇帝收回那道该死的赐婚圣旨前,他必须活着!

这认知带来的束缚感,比那十三条规训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苏念衾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与恨意直冲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新伤叠加在破口上,更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最终,那翻腾的杀意和滔天的恨念,被冰冷的现实硬生生压制下去,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无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淬了寒冰般的疲惫与决绝。

没有选择。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到那张简陋的书案前,粗暴地抓起那支被她掷在地上的秃毫笔。桌上的油灯因为她的动作猛烈晃动,昏黄的光线在她紧绷的侧脸上跳跃出狰狞的阴影。墨块在之前炙烤后软化,焦糊味更浓。她看也不看,用力蘸饱了浑浊焦黑的墨汁,手腕带着一股被命运扼住喉咙般的狠戾,在那张写着婚契、被她扔回桌上却又被震动摊开的纸页背面,狠狠地、发泄般地涂写了几个大字!

墨迹浓重粘稠,字迹粗砺歪斜,却力透纸背,如同濒死挣扎的刻印:

“药?”

“可需延医?!”

写完,她一把扯下那页纸,动作之大,差点带翻油灯。她冲到紧闭的卧房门口,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看一眼脚下那张沾着自己签名的契约原件,猛地将背面写着求救讯息的纸张,狠狠地从那扇厚重乌木门底下仅有的一道狭窄缝隙中,用力塞了进去!

薄薄的纸页,如同垂死者的手,无声地探入那片隔绝了生死的黑暗里。

做完这一切,苏念衾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她曲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双臂之间,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颤。不是害怕,是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都撕裂的巨大疲惫和无力的悲愤。冰冷的泪水,终于还是突破了那死死压制的堤坝,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靛青色的、简陋如囚衣的布料。

油灯的火苗在跳跃,光影在她颤抖的、蜷缩成一小团的背影上晃动。她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尖刺的刺猬,被剥开所有伪装后,暴露在冰冷的刀锋下,只剩下最脆弱、最无助的内里。

空旷冰冷的堂屋里,只剩下她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在回荡,混着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时间在寂静和她的啜泣中艰难地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门后那片深邃的黑暗里,没有任何回应。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若他真的死了……苏念衾猛地打了个寒颤,更深地将脸埋进臂弯。不……不能死!她心底无声地呐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冰冷的寒意渗透了地砖,将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抽走;久到油灯的火苗因为油尽而挣扎着缩小,光线更加昏暗欲灭。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落叶扫过积雪的声音。速度极快,一掠而至!

紧接着,一个极其扁平、冰冷、滑腻的东西,没有任何征兆地,猛地从下方——同样从那条狭窄得不可思议的门缝底下——钻了出来!

苏念衾埋首在臂弯的感知瞬间捕捉到异样!她猛地抬头!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条不足三寸长、通体赤红如血、近乎透明的小蛇!它细小得如同指环,却异常灵活滑溜,如同一条蠕动的、凝聚成型的污血!猝不及防地从门缝窜出,迅如闪电般游弋到她的脚边!

“啊——!”苏念衾猝不及防,瞳孔骤缩,压抑的呜咽瞬间化为短促的惊叫!她整个人如同被烙铁烫到,身体猛地向后弹起,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条诡异的血色小蛇似乎也被她的动作惊扰,竟停下了游窜。它盘踞在距离她一尺开外的冰冷地砖上,拇指大小的蛇头缓缓抬起。两只绿豆大小、如同红宝石般的眼睛,冰冷、死寂、毫无生气,却极其精准地锁定了苏念衾惊魂未定的脸!

一股无法言喻的阴寒邪异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全身!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将军府里……怎么会藏着这种邪物?!前七任新娘的死亡……和它有关吗?!那纸上写的“眼睛”……会不会就是它?!

苏念衾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恐惧超越了认知的极限!她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旁边挪动,只想离这诡异的血蛇越远越好!

就在她惊惧的目光注视下,那条血蛇冰冷的竖瞳定定地看了她几息,然后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转动了一下那颗小小的头颅。它的目光……竟投向了静园院墙的方向!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指令?或者……仅仅是在感知外界?

下一秒,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血蛇的身躯微微拱起,猛地原地一弹!如同一条细小的红色皮筋,带着微不可察的破空声,箭一般射回了那条狭窄的门缝!瞬间消失在卧房的黑暗之中!

快!太快了!从它出现,到与她对视,再到弹射回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如同一个荒诞离奇的噩梦片段!

苏念衾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紧贴着坚硬的门板,浑身冰冷,僵硬得如同一尊石雕。冷汗早已浸透了额角和后背的衣物,冰凉的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堂屋内,只剩下油灯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焰在顽强跳跃,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惊魂未定的恐惧映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从哪里来?它想干什么?它钻进卧房……萧执他……他还活着吗?那东西是去……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她下意识地想逃,想远离这扇门,远离那片潜藏着未知恐怖的黑暗。可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冰冷的地气从身下蔓延,将她仅存的热量也一点点抽走。寒意越来越重,并非仅仅来自地面,仿佛整个静园的温度都在急剧下降!窗户厚重,但紧闭的门缝、窗棂间竟有丝丝缕缕极其阴冷的寒气渗透进来!那寒气里混杂着一种死水般的陈腐阴郁气息,直往骨髓里钻!

苏念衾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异常!这不是自然的寒冷!倒春寒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变得如此蚀骨!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那唯一能带来一丝暖意的炭炉——炭火竟不知在何时彻底熄灭了!仅剩几点暗红的灰烬残存,再无半点热量散出!

熄灭了?什么时候?

寒意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肌肤。她蜷缩起身子,却发现那冰冷的源头,竟有一部分来自于她身后的门板!厚重的乌木门,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块万载玄冰!一股令人血液都要冻结的阴寒,正透过坚硬的门板,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

卧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昏迷倒地的萧执……是被这突然降临的极寒冻僵了吗?还是……那条诡异的血蛇……

不能再等了!

极致的寒冷和那不明邪物带来的未知惊恐,彻底压倒了先前那点无用的屈辱和绝望。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被冻死、不被那血蛇咬死、也不莫名其妙被牵连致死!

苏念衾强撑着冻得僵硬发麻的身体,扶着冰冷的门板,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呛得她剧烈咳嗽了几声。她踉跄着扑到墙角那冰冷的炭炉边。炉灰是冷的。她毫不犹豫,一把抓起之前被健妇扔在炉旁的、一小筐备用但明显潮湿的劣质黑炭。

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将那筐散发着霉味的湿炭一股脑倒进冰冷的炉膛里。又冲到那张简陋书案前,几乎是扑上去,粗暴地将桌上所有的纸——包括那张签着名的婚契原件、垫着的破纸,甚至墨块——统统抓了起来!手上沾满了粘稠的焦糊墨汁也毫不在意!

炉膛是冷的。她用尽全力,将那些混杂着墨迹的纸用力揉捏成几大团,再塞进炭堆缝隙里。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变得青紫。她摸索着在火折子上点火,冰冷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火星落在浸染了墨渍、相对干燥的纸团上。

“噗——”一声轻响,一团微弱的、带着刺鼻墨臭和焦糊味的橘黄色火苗,极其艰难地在湿漉漉的煤球与纸团之间挣扎着冒出头来!烟开始弥漫,带着呛人的气息!火苗极其微弱,小得可怜,被湿重的煤压着,光芒只能照亮小小一片炉膛内壁,在满屋的阴寒中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灭,显得杯水车薪。

这点微不足道的火光和温暖,瞬间成了这森寒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苏念衾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扑向幻影中的绿洲,几乎想都没想,就猛地扑跪下去!她颤抖着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不管不顾地,直接捂向那冰冷炉膛开口处那一丁点……微弱的光与热!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是炭灰灼烧皮肤的痛感,还有炉膛本身的冰冷!

但——太好了!是热的!哪怕是混杂着冰凉的刺烫感……那一点点顺着指尖神经传递上来的微弱暖意,此刻竟如此珍贵!

她死死咬着牙,不管那灼痛,更用力地、贪婪地将冰冷僵硬的双手捂在炉膛口!仿佛要将那一点微弱跳动的火焰和温度,全部汲取进身体深处,用来对抗周身无孔不入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阴寒!

火焰依旧微弱地跳跃着,奋力与湿重的劣质煤炭搏斗,努力想要点燃更多。呛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却被满室更浓重的寒气压制。苏念衾跪在冰冷的炉前,身体蜷缩成一个最汲取温暖的姿势。她的侧脸在飘忽不定的微弱炉火映照下,一半是冰冷的惨白,一半是摇曳的橘光。长发被汗水浸湿,狼狈地黏在额角。眼神没有焦距地落在炉火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执着——汲取暖意,活下去。

她全副心神都投入在眼前这团飘摇的微弱火焰上,像一个在茫茫冰海上徒劳划着独木舟的人,所有的感知都被“冷”和“那点热”所占据。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那扇紧闭的卧房门……悄然无声地再次开了一道细缝。

一只眼睛——深沉、冰冷、如同蛰伏在深渊里的寒星——无声无息地、穿过门缝的阴影,落在了她狼狈跪地、贪婪取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