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仍然穿着早上礼佛的那一套深色衣服，混杂着几缕白丝的长发盘成一个高椎髻，除了用一根福寿双全老银钗固定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发饰。
即使这样朴素的装扮，也遮不住她浑身雍容的气度。
“母后怎么来了？”
太后睨他一眼，那双一模一样的眸子冰冷彻骨，“哀家再不来，怕是整个后宫要被这个妖孽毁完了。”
听到太后直白的用“妖孽”二字阐述对林舒的不满，陆衡抿紧了唇。
林舒看见太后，跟老鼠见到猫一样，她收了所有的刺，柔弱满身的给她请安，“臣妾给太后请安。”
太后没叫她起，阴沉着脸道：“传旨下去，贵妃林氏，跋扈恣睢，不足以为六宫表率。今降位为美人，禁足怡欢宫半年，行鞭刑之罚一个月，每日十下，即日执行，不得有误。”
林舒惊恐地望着太后，仿佛这个惩罚会要了她的小命，“太后，臣妾冤枉。”
太后没有看她一眼，反而看向陆衡，“皇帝，你觉得如何？”
林舒又可怜地看陆衡。
陆衡避开她祈求的目光。
母后一向很少管后宫事务，最多在子嗣的问题上与他多做交涉，即使他这半年来几乎是独宠舒儿，母后也没有过多干预。
这次她出现在怡欢宫，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他若在此时表现出对舒儿的半点偏颇，必定会惹得母后更加恼怒。
“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林舒艳丽的脸蛋因他一句话变得灰败不堪，她伸出缠绕着绷带的手，想去触碰他的衣袖。
陆衡侧开身子，躲过她的手，“舒美人，你该领旨谢恩了。”
他的声音冰冷，好似她跟其他妃嫔没什么两样。
林舒的魂丢了一半，她美目含泪，在男人和太后的逼视下俯首谢恩，“嫔妾领旨，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她环顾了一圈跪着的妃嫔，严声道：“今日之事，实属后宫丑闻，绝对不可外传！”
然后，她又换了慈祥的面孔，唉声道：“罢了，你们今天也受惊了，回去好好歇着吧。以后怡欢宫没有贵妃了，你们无需再每日来请安。”
“臣妾谨遵太后懿旨。臣妾告退。”
“嫔妾谨遵太后懿旨。嫔妾告退。”
宫妃们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柳妃跪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徐妃连同侍女一起把人扶了起来，刘昭仪也被宫人用担架抬回去了。
姜拂没有侍女，她头晕得厉害，用手撑着地板才勉强站了起来，她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抬眼，突然对上陆衡的目光。
一如既往的寒意，带着点探究，又有着复杂不清的情绪。
很快，他撇开目光。
姜拂亦是。
真是晦气。
姜拂跟在人群后面离开，出了怡欢宫，脚下一个不稳，小眉赶紧跑过来扶住她，“采女，你没事吧。”
当然有事，她本想轻轻撞一下磕点血出来骗骗同情心算了，哪想到力道没有掌握好。
她现在感觉自己脑袋跟一团浆糊似的。
“走吧，现在回去还能蹭上刘昭仪的太医。”
否则等太医走了，以她的身份不一定能请到。
宫妃们一一离去，院子里只剩下太后、陆衡跟林舒三人，太后道：“皇帝，陪哀家去宝华殿上香。”
陆衡不敢拒绝，“儿臣遵旨。”
“秦嬷嬷，你找几个得力的人，好好教教舒美人规矩。”
“是。”
林舒泪眼朦胧地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定格在视线内的是朱红色的大门落闸的画面。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哀哀的低泣道：“陆衡哥哥。”
陆衡哥哥，你别不要我。
*
宝华殿，陆衡跪在蒲团上，对着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十四年前，你第一次入宝华殿，放在上面的牌位还是周家的人。”
太后每次提到周家，就一个用意，陆衡差不多能猜到她接下来的话。
“也是那一年，沈灵嫣选秀进宫，周帝对她一见倾心，毫无理智地偏宠于她，她搅弄后宫，欺辱嫔妃，周帝也任由她去。”
“你的亲姑姑是贵妃位，却因为一个‘不尊’，被低她一阶的沈灵嫣活活鞭刑致死。”
“文惠皇后拖着病体从长宁宫三跪一叩首，一路跪到千秋殿，请周帝醒一醒，贬黜嫣妃，周帝说皇后是拈酸吃醋，收了她的金印册宝，禁足长宁宫。”
“你父亲去要一个说法，头都磕破了，周帝连见也不见，质问你父亲是否在逼君，夺了你父亲的官职，把我们一家关在府里，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前朝、后宫，你的亲姑姑，你的亲妹妹，全被周熠和沈灵嫣给毁了！”
最后一句话，太后几乎是怒吼出来的，她失了体面，眼里的泪水哗哗而下。
她与小姑子的感情好，听到死讯时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当晚便激动到小产。所以那一天，不仅是陆衡姑姑的忌日，更是他亲妹妹的忌日！
就是因为这样，她不能理解，为什么陆衡能对林舒宽宥至此。
“衡儿，林舒在怡欢宫的所作所为，和沈灵嫣这个妖妃有什么区别，哀家心里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随意杖杀妃嫔，她在干什么？你又在干什么？你把她纵容成这样，是要做周熠那样的皇帝吗？”
“你父亲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难道要被一个林舒给毁了吗？”
陆衡垂下眼睛，他淡淡道：“母后，儿子并非不知分寸。若今天她责打的是柳妃，此事必不会轻轻揭过。刘昭仪家中不过是商户，翻不起什么风浪，儿子想着，不能为了一个商户之女去下贵妃的面子。至于姜采女……更是一个婢女出身。”
太后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好受了些，还好，她的儿子算是有几分理智。
陆衡又道：“舒儿与儿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又全心全意地爱着儿子，不久前还失了一个孩子，儿子实在不忍苛责。”
太后看着陆衡，浑浊的眼睛里带了些许审视，她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出藏在心里的那个问题：“你这些年偏袒她，是不是把她当成了周青鸾？”
她看不清陆衡的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住了，这是她生出来的儿子，她怎么能不明白这一举动代表着什么。
陆衡短促地回道：“没有。”
“没有？从小就有人说林舒像她，六分容貌，十分的性情。林舒如今这嚣张跋扈的模样，和周青鸾有什么区别？”
陆衡恍惚了一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有的……
有的。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另一道身影，孤傲的脸庞，不屈的眼睛。
“你再喜欢周青鸾，她也死了，回不来了。衡儿，现在是我们陆家的皇朝，楚国和燕国都在虎视眈眈，江山难打更难守，我们家绝对不能出现一个像沈灵嫣那样的女人。哪怕你再宠爱林舒，也绝对不能再把她捧上高位。”
陆衡低头说了声“是”。
“哀家会派人好好教舒美人，等她什么时候懂得做一个明事理的后宫妃嫔，哀家自会把她放出来。在此期间，你不能再去看她。”
“儿臣遵旨。”
“后宫其他妃嫔因今日之事受了委屈，你该好好安抚后宫。”太后想到另一件事，更是直叹气，“你看看你，登基三年，膝下就一个公主。后宫的女人你若实在不喜欢，等中秋时摆个宫宴，你从贵女中再选几个可心的，皇嗣一事，不能再拖了。”
“母后，选秀的事不急，儿臣打算在中秋节大婚立后。”
太后一听，惊了，“立后？”
陆衡点头道：“嗯。”
语气清淡得仿佛要成亲的不是自己。
太后问：“你要立哪家的女儿为后？”
“镇国大将军萧戚之女，萧婉莹。”
“啊，是他的女儿。”
萧戚曾是周帝的御前侍卫，因得罪沈灵嫣惨遭周熠罢免，后面陆运起兵造反，萧戚丝毫没有犹豫跟着他走了。
他是齐国的开朝功臣，威风凛凛的镇国大将军。
此次和楚国联手打燕，齐国派他镇守边关，那段一轩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灰溜溜地跑回燕国了。
至于他的女儿萧婉莹，太后没见过，问道：“你相看过了那萧氏女子？”
陆衡摇头，“没有。”
一国之后，跟容貌没多大关系，哪怕萧婉莹再丑，为了笼络这位萧大将军，陆衡依然会眼都不眨地把人娶了。
“萧氏已经启程，估计是由她长兄护送，不日便会到京都来，届时还请母后安排。”
“这个自然。”
中宫皇后和后宫妃嫔终究是不一样的，太后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充满了期待，“只盼是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