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长身玉立,双手负于身后,一只手转动着指间的墨玉扳指。
“起来吧。”
“谢皇上。”
陆衡扫过她额头缠着的绷带, “头上的伤,好些了吗?”
姜拂道:“劳皇上挂怀,婢妾好多了。”
他挂怀是假,但她伤口确实愈合得很快,谢之忱的药太好用了,她怕别人看出来,不得不藏了些。
她说完,两人好像没了话题。
陆衡不适应这种安静的感觉,他本身不是爱说话的人,习惯了嫔妃想方设法的找话题哄他,只有姜拂。
他看向姜拂,今日的她穿了一身淡蓝色长裙,发间搭配着几朵同色的绢花,半点珠饰也没,清新素雅得有些过头了。
陆衡不悦道:“朕赏给你的首饰,为何不戴?”
姜拂垂下眼眸,“婢妾不想太过招摇。”
林舒刚被禁足,各宫暗流涌动,她今天花枝招展地来谢恩,明天就会被当成出头鸟挨上几刀。
“几支金簪而已,哪里招摇了?”他停了一下,又道:“朕不喜欢你穿得太素。”
姜拂:“……”
他喜不喜欢跟她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姜拂深吸一口气,点头,“婢妾知道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妥协,身上那股子脆弱便显现出来了。
姜拂低首下心,又回到了以前听之任之的样子,那日在怡欢宫的强硬态度,仿佛是只兔子被逼急了一时跳墙。如今重新被圈养,自然也恢复了柔顺的模样。
竟叫陆衡恍惚想起她做宸妃那段时日。
陆衡心里生出些怜爱,道:“陪朕走走。”
说完,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张德全给姜拂使眼色,示意她跟上。
姜拂长叹一声,大步跟在陆衡身后。
陆衡带着她出了后宫,去了外廷。
外廷是皇帝、皇子公主及朝臣们走动的地方,亦筑有锦绣奇观,只是妃嫔们为了避嫌鲜少出去罢了。
姜拂跟着他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一处观景亭。
亭中已有人占了位置,陆衡似是没料到,他看清坐在汉白玉石凳上的男人,脚下动作没停,径直走去。
“太子。”
姜拂差点一个趔趄。
谢之忱狭长的眸子拉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从姜拂身上打了个转,随后起身颔首道:“皇帝。”
“太子好兴致,该让人喊朕一道来的。”
“孤也是随便走走。”
二人落座,服侍的宫人立马给他们上茶水。
姜拂有些局促的坐在陆衡的身旁,视线不敢偏移半分,可眼睛看不见,声音却一字不落地落在耳边。
“太子在长虹阁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只是天气燥热,孤坐不住,听说此处亭台楼榭甚是精美,特来一观。”
“太子看着如何呢?”
“确实不错。”
“假山假水罢了,肯定比不上青陵行宫。”
楚国建青陵为国都,用青陵行宫做皇宫。
那地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几乎每一任大周皇帝都对青陵行宫情有独钟,一到夏天便往那边赶。
如果天下皆归齐国,他陆衡此刻也该在青陵行宫避暑。
可惜没有如果。
陆衡这话含义颇多,谢之忱听完,轻笑一声,吐出两个字:“确实。”
姜拂:“……”
好想笑。
陆衡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换了个话题,“太子先前收的侍妾怎么没一起?”
谢之忱饮了口茶,“她害羞,不愿出来见人。”
姜拂:“……”
他说的是芸娘吗?按芸娘的性子,怕不是恨不得全天下都能看到她站在太子的身边。
陆衡转向姜拂,笑道:“你大概猜不到太子看中的女子是什么人吧。”
姜拂不傻,自然不会在此刻拂了陆衡的面子,一双大眼睛清澈得很,“是谁?”
“原先服侍过你的、一个叫芸娘的侍女。”
“啊,是她呀。”
谢之忱的脸浮上一层淡淡的阴翳,他睨着二人说话的姿态,只觉碍眼得很。
陆衡今天一袭月白色长袍,墨发半束,头戴青玉冠,端得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
而那小女子则是穿着与之相配的淡蓝色,几朵绢花别在发间,仿佛还带着幽幽的香气,好似一个清雅脱俗、不染纤尘的凡间仙子。
她的嘴角泛着清浅的笑意,带了点女儿家的娇羞,半边身子偏向陆衡,一点目光都没有移到旁人身上。
乍一看,郎有情妾有意,反倒是他多余了。
他多余?
岂有此理。
“原来是娘娘的侍女。”谢之忱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不如摆个宴席,孤请芸娘过来叙叙旧如何?”
饶是姜拂定力再好,此刻也忍不住看了谢之忱一眼。
这一看,不由晃了下神。
那天晚上灯光太暗,她只看得出谢之忱是个英俊的男子,加之他喝醉了酒,任她拿捏,让她误以为自己那点手段可以瞒得过这个没有什么防备心的人。
现在白日里第一次见他,男人眉骨如刀劈斧削,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像淬了冰的寒玉,他充满侵略性的狂野似乎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叫人看了害怕。
他在陆衡的面前,放肆地盯着她看。
姜拂平白想到他从背后抱住她时,那股要将人拆骨入腹的凶狠。
她慌张的丢开眼神。
要命,这样把“不好惹”三个字刻在脑门上的男人,她要是清楚绝对不会答应芸娘。
姜拂迷糊了。
这和半夜翻窗来给她细心上药的男子,是同一个吗?
“姜宝林?”陆衡见她走神了,嗓音中压着几分不快,觉着她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
姜拂如梦初醒,讪笑一声,“太子如此雅兴,妾本不该拒绝,只是妾身体不适,恐不能作陪太久。”
陆衡像是才看到她头上的伤口一样,“头上的伤口发痛了?”
姜拂顺着梯子往下溜,“是。”
见姜拂小脸发白,陆衡当她疼得厉害,心里难得浮现了一丝愧疚,“你带着伤,回去歇着吧。张德全,你送姜宝林回去。
“妾告退。”
人一下子走了三个,亭子变得宽敞起来。
谢之忱从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收回视线,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这茶不错。”
陆衡也跟着喝了一口,“云栖龙井,太子若喜欢,走时朕可赠你些茶树株。就是不知道,青陵能否长出这样的味道。”
“青陵什么树养不活?不过味道,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必然会有所不同。”
谢之忱暗暗道:青陵的山水定能养得更好一些。
陆衡不置可否的笑笑。
“原州一事,我们何时在凌翔阁再议一次。”
陆衡的食指轻扣着温热的杯身,身上的帝王威严立马外放出来,“太子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他觉得?
谢之忱本来不想来这一遭,只是老师说,这位齐国皇帝卓尔不群,将来二人难免有一番厮杀。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来探探虚实,也是不错。
如今来齐国四日的功夫,他知陆衡有一番雄才大略,可他亦有不输给对方的经天纬地之才。
双方皆小心翼翼,有所保留,原州一事上又拖拖拉拉,谢之忱没了耐心,想回青陵去,越快越好。
只是,现今他有了唯一的私事。
谢之忱道:“孤擅长带兵打仗,谈判之事,孤也不是很懂,由使臣他们去谈,孤就不去了。”
陆衡道:“此举也合朕的心意。”
一段话下来,算是不谋而合地把手下的棋子摆上了桌面,要来一场漫长的拉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