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苏晚家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在她离开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屋内。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落地无声,仿佛与屋角的阴影融为一体。他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整个过程流畅而死寂,没有惊动一丝尘埃。
“主子,你怎么样。”冰冷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床上的萧景延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眸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
他喝下的鸡汤正在胃里散发着微弱热量,勉强驱散些许寒意,却压不住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
“还死不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帝王威严。
跪在地上的卫风头垂得更低,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周围。
家徒四壁的破屋,一张缺角的木桌,桌上那个带着裂纹的空碗,还有空气中那股肉香、草药和血腥混杂的怪异气味。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主子胸前和手臂上那粗糙染血的绷带。
卫风的瞳孔骤然一缩,周身那股凝实杀气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溢出。
“属下该死,让主子身陷险境。”
“与你无关。”萧景延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宁王余孽,都清理干净了?”
“回主子,已尽数剿灭,无一活口。”卫风答得干脆利落,“京中已按您的部署稳住局面,无人知晓您离京。”
萧景延没有再问。朝堂之事,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从不担心。他现在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救我的是一个村女。”他慢慢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约莫十五六岁,人很瘦,眼睛像鹿。”
卫风跪着的身形纹丝不动,静静听着。
“她人呢?”
“回主子,半个时辰前,属下看到她往青石镇的方向去了。”
萧景延沉默了。他想起那个女孩倔强的背影,想起她喝粥时那挑衅的姿态,想起她最后留下的那半碗汤。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这手段,拙劣,却又……有些新奇。
“查。”他吐出一个字,冷得像冰。
“是。”卫风毫不犹豫地应下。
“她的一切,包括她家祖上三代,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挖的每一棵野菜,我都要知道。”萧景延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指令。
“遵命。”
萧景延强撑着坐直些,这个动作让他胸口的伤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卫风领命,正欲起身,萧景延却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扶我起来。”萧景延的声音里透着微不可察的疲惫,“此地不宜久留,立刻离开。”
“是。”卫风没有半分迟疑,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准备搀扶起自己的主子。他的动作精准而轻柔,既能提供足够的力量,又最大限度地避免触碰到萧景延的伤口。
然而,就在卫风的手即将碰到萧景延手臂的瞬间,萧景延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变化,仿佛只是伤口被牵动时的自然反应。但卫风却瞬间察觉到不对劲。
主子的呼吸,乱了。原本平稳悠长的气息,此刻变得急促而粗重,像一台失控的风箱。
“主子?”卫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他停下动作,单膝跪回原地,目光紧紧锁在萧景延的脸上。
萧景延没有回答。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个紧绷的、冷白色的下颌。
汗珠,正从他鬓角一颗颗渗出,顺着那道凌厉的线条滑落,滴在他胸前那片早已干涸的血迹上,晕开一小块暗沉的湿痕。
屋内的光线似乎在这一刻黯淡下去。一股无形、冰冷的气场以萧景延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让这间本就破败的茅草屋,变得如同冰窖。
卫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潜藏在君王躯体里,那头最恐怖的野兽,即将挣脱牢笼的前兆。
“退……后……”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痛楚。
萧景延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瞳孔深处,一簇猩红火苗悄然燃起。
那不是人的眼睛,那是深渊困兽,盯着猎物的眼神。
充满了毁灭、疯狂与嗜血的渴望。他平日里那玉雕神像般的疏离威严,正在一寸寸龟裂,从裂缝中渗透出来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魔性。
“主子!”卫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死死压抑着,“您撑住!属下在这里!”
他不敢动,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活物的靠近,都只会成为刺激主子彻底失控的燃料。他只能跪在那里,用自己一贯的沉稳,试图唤回主子一丝理智。
“滚!”
萧景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一头受伤孤狼。他撑在床沿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节惨白。
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此刻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鼓动,无风自鼓。
他体内的血液在沸腾,理智如狂风暴雨中倾覆的小船。
无数血腥、残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回——冷宫里其他皇子的拳打脚踢,宁王得意的狞笑,老太监倒在血泊中的身体。
这些他以为早已用冰雪封存的记忆,此刻化作最猛烈的毒药,侵蚀着他最后一道防线。
“啊——”一声非人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抬手,一掌拍在身旁的破旧木桌上。“咔嚓!”那张本就缺了一角的木桌,应声碎裂,木屑飞溅。那个苏晚用来盛鸡汤的裂纹瓷碗,也随之摔落在地,清脆碎裂。
萧景延喘着粗气,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片碎瓷。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鸡汤香气。这丝香气,非但没能安抚他,反而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他狂乱的神经。那个女人!那个敢用这种破碗给他喂食的女人!那个敢用那种眼神看他的女人!一股无名怒火与杀意,瞬间直冲脑海。他想要撕碎,想要破坏,想要让一切敢于挑衅他威严的东西,都化为齑粉。
卫风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主子眼中的理智正在飞速流逝,取而代之的是纯粹、不加掩饰的疯狂。他知道,主子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却又立刻松开。剑,是用来杀敌的,永远不能对着主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君王失控后的雷霆之怒。哪怕被撕成碎片,也绝不能让主子冲出这间屋子,伤及无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景延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双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头,指甲深深嵌入头皮,仿佛要将那即将吞噬他的怪物,硬生生地从脑子里挖出去。
“锁……链……”他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两个字。
卫风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主子的意思。在皇宫的密室里,备有特制的玄铁锁链,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
可在这里,在这荒山野岭的茅草屋里,他去哪里找锁链?
萧景延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眼中的猩红越来越盛,仿佛有血要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他死死咬着牙,一丝鲜血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让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看起来妖异而恐怖。
他正在用最后一丝意志,与体内的野兽搏斗。卫风看着痛苦挣扎的主子,心如刀绞。
他知道,一旦那丝意志被彻底吞噬,昭武帝就会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