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福的脸,在始皇帝那两根带着绝对威权的手指下,褪尽了所有血色。那清癯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惨白和僵硬。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辩解,想继续编织那套云山雾罩的说辞,但在那两道穿透旒珠、如同实质寒冰的目光注视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亵渎。

大殿里,死寂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灯芯的噼啪微响,以及某些官员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微磕碰声。空气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连那两个如同铁铸般的持戟卫士,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戟刃悬在李维脖颈上方不足一寸,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再难压下分毫。他们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惊悸,偷偷瞟向高台上那个主宰一切的身影,又飞快地缩回。

始皇帝的手指,依旧稳稳地点在那张色彩斑斓的尼龙地图上。指尖下,是那片狭长如虫的岛屿群(日本列岛),以及其东面那片浩瀚无垠、象征着未知与绝望的深蓝(太平洋)。这无声的质问,比任何雷霆咆哮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把无形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徐福精心构建的海市蜃楼,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名为“欺瞒”的骨架。

“陛下……”徐福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仙踪……仙踪难觅,缥缈不定……此图……此图所绘,恐……恐是凡土……非……非仙家胜境……”他试图挣扎,试图在“凡土”与“仙山”之间划出一条模糊的界限,但底气已泄,声音飘忽无力。

始皇帝没有理会他苍白的辩解。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从地图上那片狭长的“凡土”移开,重新落回下方那个几乎瘫软在地、却因这峰回路转而暂时保住了头颅的“妖人”身上。

“你,”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李维。”

李维一个激灵,感觉那悬在头顶的死亡阴影似乎被这声呼唤驱散了些许,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威压。他努力想挺直一点身体,回应这帝王的点名,但膝盖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只能勉强维持跪姿,声音嘶哑破碎:“草……草民在……”

“此图,”始皇帝的手指,缓缓移向地图上那片巨大的、土黄色的欧亚大陆板块,“此陆,何以如此辽阔?”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后世属于欧洲的西部边缘,那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他的问题,不再是质疑真伪,而是直接跳向了认知的边界——这地图所展现的“天下”,其广袤程度,彻底颠覆了他“六合之内,皇帝之士”的固有疆域概念。

李维的脑子在极度的惊吓和求生欲驱使下疯狂运转。他咽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陛……陛下!此陆名曰亚细亚,其……其西,尚有另一巨陆,名曰欧罗巴!两陆相连,广袤无极!其上有万国林立,风俗各异,有金发碧眼之族,有肤黑如炭之民……更西,更有新大陆,沃野万里……”他语速飞快,词汇匮乏,只能尽力描述一个模糊的全球轮廓,生怕稍有迟疑,那柄悬着的无形铡刀就会落下。

“万国?”始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思考,“比我大秦如何?”

“呃……”李维一窒,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他总不能说大秦只是地图上偏东的一小块吧?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地图上那小小的、用后世标准勾勒出的秦帝国疆域轮廓(当然,地图上并无具体标注,只有自然地貌),急中生智:“陛下!大秦雄踞东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然……然天下之大,超乎想象!西方诸国,或有疆域辽阔者,然其政令不一,部族林立,远不及我大秦法度森严,一统宇内之气象!”他拼命给始皇帝戴高帽,同时暗示西方“大而不强”。

“哼。”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始皇帝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仿佛在丈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片空白——那是地图上标注着“Australis”(澳洲)的、孤悬于南方大海中的巨大陆地轮廓。

“此地?”他的指尖点了点那片空白,“何地?何名?其上……可有生民?可有……仙踪?”

“此……此乃南方巨陆!”李维赶紧回答,“其名……其名……澳……澳……”他卡壳了,“澳洲利亚”?这发音在秦腔里太古怪了。他急得额头青筋直跳,“此地孤悬海外,地广人稀,其上……其上多奇异之兽,如跳跃而行之大袋鼠,有背负育儿袋者……仙踪……草民……草民不知……”他不敢再编,只能老实说不知道。

“袋鼠?育儿袋?”始皇帝重复着这两个闻所未闻的词汇,旒珠下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想象那是何等怪诞的生物。他沉默了片刻,那无形的压力让李维几乎喘不过气。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风暴将至的气息:“徐福。”

“臣……臣在!”徐福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你观此图,”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东海仙山,是虚?是实?”

徐福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用一种近乎气绝的声音挤出:“陛下……臣……臣惶恐……此图……此图所示……东海之外,确……确有陆地……然……然是否仙山……臣……臣需……需亲至……方能……”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企图用“亲至验证”来拖延时间,挽回一线生机。

“够了。”始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彻底失去耐心的厌弃。他没有再看徐福一眼,仿佛对方已是一缕污浊的空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李维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深,更重。

“李维。”

“草民在!”

“此图,”始皇帝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所绘山河,纹理天成,非人力所能伪。然……其疆界模糊,地名阙如,于朕之大秦,究竟有何裨益?”他的问题尖锐而务实,直指核心——再宏大的地图,若不能服务于他的帝国,服务于他的统治和征服,其价值便要大打折扣。

李维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决定自己最终命运的时刻!展示新奇只是保命的敲门砖,现在,他必须证明这“神器”对这位千古一帝的“有用”!

“陛下!”李维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嘶哑,“此图……此图乃……乃天赐神器!其用无穷!”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最终锁定了一个最直接、最具冲击力的演示方式!

“陛下请看!”他用尽力气抬起手臂,颤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那片广袤的、代表着后世蒙古高原和中亚地区的土黄色区域。“此……此地!水草丰美之时,可为牧场!然其民逐水草而居,骑射剽悍!其性如狼,畏威而不怀德!每逢秋高马肥,便如蝗虫过境,南下寇边,劫掠我大秦北疆!屠戮我子民!焚烧我城邑!实乃大秦……心腹之患!”

他描述着匈奴(此时尚未统一,但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早已存在)的凶残,每一个字都带着切齿的痛恨。这并非完全作伪,现代人对历史上游牧民族南侵造成的苦难亦有认知。他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始皇帝内心深处那根紧绷的弦——北方的威胁,始终是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剑!

大殿内,一些武将出身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北风呼啸、烽火狼烟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然!”李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手指猛地在地图上那片广袤的土黄色区域划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圈!“陛下!此图之神异,在于能示其根本!其地虽广,然要害不过数处!”

他猛地从自己冲锋衣另一个沾满泥土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一支普通的、塑料外壳的黑色中性笔!这玩意儿在背包被搜检时,因为塞在口袋深处,竟也成了漏网之鱼!

“啊!” “妖物!” “护驾!” 他掏笔的动作瞬间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侍卫条件反射般地就要扑上来!连那持戟的卫士也猛地绷紧了手臂!

“陛下!”李维不管不顾,嘶声高喊,“草民以此‘墨锥’,点出匈奴王庭所在!点出其各部水草命脉!点出大军奔袭之要道!”他高举着那支在秦人眼中造型古怪的黑色塑料笔,如同举着一柄无形的神剑!

高台之上,始皇帝的目光骤然一凝!他抬手,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瞬间止住了所有侍卫的异动。大殿再次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维……和他手中那支“墨锥”上。

李维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从胸腔里撞出来。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但他别无选择!他颤抖着,几乎是爬行着,挪到那个依旧单膝跪地、高举地图的侍者面前。他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拧开了笔帽,露出了那闪着金属寒光的笔尖。

“陛……陛下!请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将冰凉的笔尖,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那片代表蒙古高原腹地的区域!

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刺眼的黑色墨点,瞬间在那色彩斑斓、纹理清晰的尼龙地图上晕染开来!

“此处!”李维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笔尖死死摁在那个墨点上,“便是其核心王庭所在!龙城!或曰……茏城!匈奴诸部首领汇聚之地!”

接着,他手腕移动,笔尖划过地图,在几个代表河流、湖泊(如鄂尔浑河、色楞格河、贝加尔湖)的蓝色区域附近,再次狠狠地点下几个墨点!

“此数处!乃其赖以生存之水草丰美之地!牛羊之根!命脉所系!”

最后,他的笔尖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势,从地图上代表秦帝国北部边疆(大致是后世河套、阴山一线)的位置出发,沿着几条他记忆中模糊的进军路线(如高阙塞北出),划出几道歪歪扭扭、却方向明确的黑色墨线,如同几柄黑色的长矛,直刺向那个最初的核心墨点!

“陛下!大军若由此数道出击!直捣黄龙!焚其龙庭!断其命脉!则……则北疆百年之患,可除矣!”他吼出最后一句,手臂因脱力和极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笔。他猛地收回手,将那支惹祸的“墨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护身符,然后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伏倒在地,只剩下粗重如牛的喘息。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张被高举的尼龙地图上。那几个突兀的、刺眼的黑色墨点,那几道粗犷的、指向明确的黑色墨线,如同带着魔力的烙印,深深地嵌入了那片象征北方辽阔地域的土黄色之中!

对于习惯了在笨重竹简或粗糙帛书上艰难描绘、一个地名或路线往往需要大段文字说明的秦人来说,这种直接在“天图”上“点要害”、“画路线”的方式,其带来的视觉冲击和认知颠覆,是核弹级别的!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迹的“掌控感”!仿佛整个广袤而充满威胁的北方草原,其最致命的弱点、最关键的命门、最便捷的征伐路径,就在这几个简单的墨点墨线之下,被赤裸裸地、一目了然地呈现在了帝王的眼前!

高台之上,始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覆盖在玄黑袍袖下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如同投入了烧红的陨铁,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纯粹的、炽烈的、带着毁灭性征服欲的火焰!死死地燃烧在地图上那几个黑色的标记之上!

龙庭!命脉!奔袭要道!直捣黄龙!

这几个词,如同最炽热的烙铁,烫进了他帝王雄心的最深处!北方的游牧之患,是他心头大石,是帝国版图上不完美的瑕疵!而此刻,这张“天图”,这支“墨锥”,竟将解决这心腹大患的“钥匙”,以如此直观、如此暴烈的方式,送到了他的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战栗感,从始皇帝的脊柱升起,瞬间席卷全身!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遭遇了终极诱惑的、属于征服者的极致兴奋!

“陛……陛下!” 那个之前力主斩杀李维的中年官员,此刻脸色煞白,声音带着一种世界崩塌般的惊惶,“此……此乃妖术!以秽墨污损天图!其心叵测!陛下万不可……”

“闭嘴!”

两个字,如同九霄落下的惊雷,带着无边的怒意和绝对的威权,瞬间将那官员的尖叫碾得粉碎!那官员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后退一步,面无人色,再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始皇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张被墨点标记的地图上移开,重新落在了伏在地上、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浑身湿透、颤抖不止的李维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贪婪,有对“神器”的狂热占有欲,更深处,还翻滚着一丝对“未知”本能的、帝王的忌惮。

“李维。”他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却蕴含着比之前更加可怕的力量,“此图……此锥……朕,收下了。”

这句话,如同赦免的圣旨,让李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活下来了……暂时活下来了……

“然,”始皇帝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链,再次锁紧,“你之所言,是真是伪,朕……自会验证。”

他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停留在武将行列中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着玄甲、气息沉凝如渊的将领身上。

“蒙恬!”

“臣在!” 那将领一步跨出,声如洪钟,甲胄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音。正是戍守北疆、威震匈奴的大将蒙恬!

“持此图!”始皇帝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率精骑,出云中,按图索骥!给朕……找到那个墨点!若真有王庭……”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西伯利亚刮来的冻风,“给朕……踏平它!将其首领头颅,悬于北阙!朕……要亲眼看看,此‘天图’所示……究竟有几分是真!”

“诺!”蒙恬没有丝毫犹豫,轰然应诺!他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大步上前,从侍者手中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张被墨点玷污、却承载着帝国北疆命运转折的尼龙地图!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刺眼的黑点和墨线,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军人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一种即将验证未知的凛冽战意!

“至于你……”始皇帝的目光,如同最沉重的枷锁,重新落回李维身上。

李维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暂押……天禄阁。”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由博士仆射周青臣看管。一应饮食用度,不得短缺。待蒙恬验证归来……再行论处。”

“押下去!”

两个卫士上前,不再是粗暴的拖拽,但也绝无半分客气,架起几乎脱力的李维,拖着他向殿外走去。李维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徐福那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是蒙恬紧握着地图、如同握着一柄无形神剑的刚毅背影,以及高台之上,隐在旒珠阴影下,那双燃烧着无尽野心与冰冷计算的眼眸。

他被拖出大殿,刺眼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更深沉的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天禄阁?博士仆射周青臣?听起来像是藏书的地方,是福是祸?蒙恬的验证……需要多久?一旦他发现地图有偏差……李维不敢想下去。那支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塑料外壳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中性笔,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和……催命符?

宫墙高大,投下冰冷的阴影。他像一件被暂时存放的“物品”,被拖向未知的囚笼。而那张被他用墨锥点染的“天图”,已如一颗投入历史长河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咸阳宫为中心,向着辽阔而未知的北方草原,汹涌扩散开去。

与此同时,大殿深处,丹陛之侧,一个穿着深紫色内侍袍服、面容白皙无须、眼神却如毒蛇般阴鸷的中年宦官,正微微垂首,恭敬地侍立着。他的目光,如同最隐蔽的冰锥,飞快地扫过李维被拖走的方向,扫过徐福失魂落魄的背影,最终,极其隐蔽地,落在了被蒙恬郑重收起的那张地图上。

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贪婪与算计的幽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他,是中车府令,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