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禄阁。

名字带着“天赐福禄”的祥瑞,内里却是另一种气象。巨大的石柱撑起高阔的穹顶,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竹木、干燥墨汁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沉滞而厚重。一排排深色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成捆成捆的竹简和少量的帛书,层层叠叠,仿佛凝固的墨色海洋。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更显阁内幽深寂静。

李维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卫士几乎是“丢”进了阁内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隔间。隔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低矮的硬木榻,一张同样低矮的几案,案上只有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几案旁的地上,放着一个粗陶水罐和一个粗陶碗。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落闩的声音清晰可闻。隔绝了外界的阳光和喧嚣,也隔绝了暂时的杀身之祸。李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四肢百骸都酸痛无力,膝盖被石阶撞击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摊开手掌,掌心已被汗水浸得发白,那支黑色的中性笔还死死地攥在手里,塑料外壳的边缘甚至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就是这支笔,在地图上点下的那几个墨点,暂时保住了他的命。他低头看着这支来自现代的普通文具,此刻却成了他在这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宫廷里唯一的依靠,心头涌起一股荒谬绝伦又带着一丝庆幸的复杂情绪。

“嘎吱——”

隔间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青色袍服、头戴进贤冠、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抱着竹简的年轻小吏。此人目光锐利如鹰隼,在李维和他手中的笔上飞快地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他便是博士仆射周青臣,掌管天禄阁图籍,也是始皇帝指定看管李维的人。

周青臣走到几案前,目光扫过空荡的案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朝身后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立刻将怀中一捆沉重的竹简放在案上,又将一个装着清水的小陶罐和一个装着几个粗糙黑面饼的陶盘放在旁边。

“李维。”周青臣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如同他管理的那些竹简一样缺乏生气,“奉陛下谕,你暂居于此。此间图籍,乃国之重器,非诏不得擅动。饮食在此,好自为之。”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支中性笔上,语气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矜持和警告,“至于你那‘墨锥’,非金非石,恐有妖异之气,更不得污损阁中典籍片简!否则,按律论处!”

说完,他不再看李维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转身带着小吏离开了。木门再次关上,落闩声沉闷地响起。

隔间里只剩下李维一人。他靠着墙,望着案上那冰冷的黑面饼和清水,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恐惧和疲惫暂时退去,饥饿感便汹涌袭来。他挣扎着爬到几案边,抓起一个硬邦邦的面饼,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感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土腥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难以下咽。他只能就着清水,艰难地吞咽着。

就在他味同嚼蜡地啃着面饼时,阁内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打破了之前的死寂。声音来自隔壁的隔间,似乎有几个博士正在讨论什么。

“……《禹贡》九州之制,山川河流皆有定序,此乃上古圣王所定……”

“然则,北地河源,诸家之说多有龃龉,《山经》言出昆仑,《水经》又云积石……”

“积石之说,恐难服众。昆仑乃地之轴心,万水之源,岂有谬误?”

“非也,鄙人近日观星象,参酌地理,以为大河之源,或更在积石之西……”

争论声不高,却异常激烈,充满了引经据典的拗口词汇和固执己见的坚持。李维竖着耳朵听,大概明白他们在争论黄河源头到底在昆仑山还是积石山(后世青海境内阿尼玛卿山一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中性笔,又看了看案上那堆沉重的竹简。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他们能看到现代卫星测绘的地图……

他猛地甩甩头,将这个危险的念头压下去。周青臣的警告言犹在耳。乱动这里的书简?找死吗?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让他安生。

隔间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周青臣,而是之前跟着他的一个小吏。小吏面无表情地又抱来几卷竹简,重重地放在案上,几乎将李维那可怜的粗饼和清水挤到一边。

“博士仆射有命,”小吏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陛下欲览《禹贡山川考异》及《北地风物志》三卷。限一个时辰内校勘誊录完毕,不得有误。”

李维看着案上那几卷新加进来的、明显更加厚重陈旧的竹简,又看看旁边那堆还没动过的,脑袋嗡的一声。一个时辰?用毛笔在竹简上抄写?还要校勘?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光是辨认那些虫蛀磨损的古字和不同学派互相矛盾的批注,就够他头疼半天了!

“这……这位大人,”李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解释,“草民……草民不善书写……”

“不善书写?”小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陛下亲口所言,你身怀异宝‘墨锥’,能在‘天图’之上点画乾坤,神乎其技。如今区区几卷书简,竟言不善书写?莫非是欺君?”他最后三个字陡然加重,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李维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完了!那支笔!那支救命的笔,现在成了催命的符咒!始皇帝随口一句“墨锥”,竟被周青臣拿来当成了刁难的借口!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周青臣的好脸色,甚至可能被扣上“怠慢圣意”的罪名!

冷汗再次渗出。他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看着那昏暗摇曳的油灯光芒,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逼迫到绝境的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用毛笔?一个时辰?杀了他也做不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了自己紧握的那支中性笔上。光滑的塑料外壳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用这个!用这支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周青臣的警告。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隔间门口——没有人。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相对平整、但边缘粗糙的空白竹片(大概是之前包裹饼食的),又看了看旁边一小碟用于研磨但还未沾水的墨块。

他深吸一口气,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拧开笔帽,露出那细小的金属笔尖。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将笔尖凑近那干硬的墨块,轻轻蹭了蹭。黑色的墨迹立刻沾染在了银色的笔尖上。

成了!

他屏住呼吸,将沾了墨的笔尖,悬在那块空白竹片粗糙的表面。然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手腕用力,笔尖划下!

“沙——!”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迥异于毛笔柔软摩擦的硬质刮擦声响起!

一道极其流畅、纤细而锐利的黑色线条,瞬间出现在竹片那淡黄色的表面上!线条边缘清晰,墨色均匀,如同用最锋利的刀片刻上去一般!与旁边竹简上那些用毛笔蘸墨书写的、因竹纤维吸收而略显洇染的圆润字迹相比,这道线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它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和效率!

李维看着这第一笔,如同看着魔鬼的印记。但他没有停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他回忆着那两卷书的名字,《禹贡山川考异》和《北地风物志》,用最标准的简体字,飞快地在竹片上写下了书名。每一个字,都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工整,笔画清晰锐利,大小均匀,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一种冰冷而高效的现代气息。

就在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因紧张和用力而手指微微颤抖时,隔间的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周青臣阴沉着脸站在门口。他显然并未走远,或许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捕捉到了李维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墨锥”,以及……他面前竹片上那几行刺目无比的、完全陌生的字体!

“大胆妖人!”周青臣的怒吼如同惊雷在狭小的隔间里炸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那张刻板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和一种被亵渎的暴怒!“竟敢以妖器秽物,污损竹简!本官早有严令!尔竟敢……竟敢……”他气得手指都在哆嗦,指着李维手中的笔和竹片上的字,“此乃何物?!此乃何字?!妖形怪状!坏我书体!乱我典籍!其罪当诛!”

他身后的两个小吏也惊呆了,看着竹片上那锐利如刀刻的字迹,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李维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笔和竹片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想要解释:“大人!草民只是……只是试……试笔……并未污损典籍……”

“还敢狡辩!”周青臣一步踏进隔间,怒不可遏,“人赃并获!此妖器妖字,留之必为祸患!来人!将此妖器夺下!连同那污秽竹片,一并焚毁!”

两个小吏应声就要上前抢夺。

李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笔不能丢!这是最后的依仗!他下意识地将笔死死护在胸前,身体向后缩去,嘶声喊道:“大人且慢!此……此非妖器!乃是……乃是书写利器!大人请看!其速其工,远胜毛笔!陛下……陛下也曾称其为‘墨锥’!大人若毁之,如何向陛下复命校勘之事?!”

提到“陛下”和“校勘”,周青臣的动作猛地一滞。他那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丝。是啊,始皇帝是知道此物的……而且,那竹片上的字……虽然古怪,但确实清晰锐利,排列整齐,速度……周青臣眼角余光瞥过那堆如山的待抄竹简,一个时辰……用毛笔……他心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隔间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脚步声轻快中带着一丝与这肃穆书阁格格不入的骄纵之气。

一个穿着华贵锦袍、面容尚带稚气却已显露出阴鸷之色的少年,在几个内侍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正是始皇帝的幼子,公子胡亥!

胡亥显然是被周青臣的怒吼引来的,他饶有兴致地探头张望,目光扫过怒发冲冠的周青臣,扫过惊慌失措的李维,最终,如同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牢牢地钉在了李维手中那支黑色的中性笔上!

“咦?何物如此新奇?”胡亥推开挡在门口的内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直接无视了脸色铁青的周青臣,伸出手指,指着李维手中的笔,“此‘墨锥’?便是父皇所言,能在‘天图’上点画乾坤的神物?拿来给本公子瞧瞧!”

他语气轻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青臣脸色一变,连忙躬身:“公子!此物恐有妖异,污损书简,不宜……”

“闭嘴!”胡亥不耐烦地打断他,少年骄横之气尽显,“本公子看看而已!能有什么妖异?拿来!”

李维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胡亥?赵高的学生?那个未来的秦二世?给他?李维看着胡亥那贪婪好奇的眼神,又看看周青臣阴沉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给胡亥,无异于羊入虎口!甚至可能更快地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李维犹豫挣扎,周青臣进退维谷,胡亥一脸不耐地准备让内侍硬抢的混乱时刻——

“报——!!!!”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如同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骤然崩断,撕破了天禄阁沉滞的空气,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震撼,以惊人的速度冲向这个小小的隔间!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甲胄残破,脸上混杂着尘土、汗水和已经发黑的血痂,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连滚带爬地撞开阁门,扑倒在隔间外的地板上!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被血浸透、边角残破的羊皮!

“八……八百里加急!北疆!蒙恬将军!”传令兵的声音嘶哑破裂,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砂砾,带着一种极端疲惫和巨大震惊后的癫狂,“找到了!找到了!墨点!墨点!龙城!匈奴……单于庭!”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瞪着隔间里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个瘫坐在地、手中还攥着笔的李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刀片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神迹!天图所示!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