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像一块湿冷的黑布,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这间破败的当铺。
陈默没有动。
他就那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左臂那碳化骨骼中传来的、一波波宛如酷刑的剧痛侵蚀着神经,双眼死死地盯着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宣纸字条。
那股清冷的莲花香气,早已消散在空气中,仿佛昨夜那个神秘的旗袍女人,连同她那番话,都只是一场濒死前的幻觉。
但手中紫檀木盒的冰凉触感,和字条上那两行墨迹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一切,都是真的。
“绣线非丝,乃魂之枷。欲寻生路,先断其根……”
陈默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第一行字。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警告,这是一道谜题,更是一份……投名状!
那个女人,或者说,她背后的那个神秘的、以“青莲”为标志的势力,正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向他和顾念发布一个任务。
解开这个谜,活下去。
解不开,就和“彼岸”那群疯子玩命,直到死。
好一个“请柬”!好一个“选择”!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第二行字上。
“小心你身边的那把‘钥匙’。她,会为你打开真相之门,但门后……是更深的地狱。”
如果说第一行字是冰,那么这第二行字,就是淬了剧毒的钢针!
它精准地、恶毒地,扎进了陈-默此刻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他对顾念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丝复杂情感。
小心她。
她会带来地狱。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躺在不远处、被大衣盖着的那个身影。
她依旧在昏迷,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在经历着无尽的痛苦。眼角那两道被他亲手烙下的黑色符文,在此刻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是某种诅咒的封印。
钥匙……
地狱……
顾淮的“完美实验品”……
这些词汇,与她那张痛苦的睡颜重叠在一起,让陈默的心,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变得坚硬、冰冷。
是啊,他凭什么相信她?
她父亲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她失控的能力,差点把他一起拖下水。
他救她,归根结底,只是为了自救!
他和她,根本不是同伴!
他们只是被一条名为“共生血契”的狗链,拴在一起的、两个随时会互相撕咬的囚徒!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他看着顾念的眼神,彻底变了。
再也没有了片刻前的挣扎与不忍,只剩下审视、戒备,和一种……看待一件危险工具般的冷漠。
就在这时——
“嗯……”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大衣下传来。
顾念,醒了。
她的眼皮颤动着,挣扎着想要睁开。
然而,迎接她的,并非清晨微曦的光,而是一片纯粹的、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眼睛。
指尖触及的,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两道冰冷的、如同疤痕般的凸起。
那黑色符文的触感,让她瞬间回忆起了一切!
回忆起了鸾凤古镜中那道撕裂灵魂的紫光!
回忆起了父亲顾淮那张温和面具下,冰冷到极致的眼神!
回忆起了自己精神崩溃,“黄金视界”暴走,世界在眼前溶解成数据流的恐怖景象!
最后,是陈默那张狰狞的、沾满鲜血的脸,和那双按在“三不猴”石雕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的手……
是他,封印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你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
她猛地坐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朝着陈默的方向,发出了第一声质问。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变得尖锐而嘶哑。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恐惧。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陈默就在那里,像一团冰冷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能量体。
陈默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在黑暗中无助而愤怒的样子。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将那个紫檀木盒和那张字条,扔在了她的面前。
“啪嗒。”
木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想知道?自己看。”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窗外的晨风。
“看?你让我怎么看?!”顾念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他,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陈默!你混蛋!你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还给你?”陈默终于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好让你再来一次‘黄金视界’暴走,把我们两个一起烧成灰吗?”
他蹲下身,一把捏住顾念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
“顾念,给我搞清楚你现在的处境!”
“你不是什么追寻真相的无辜大小姐!你是顾淮的女儿!是一个行走的‘钥匙’!是一个能引来无数恶鬼觊觎的‘灾祸之源’!”
“我救你,只是因为我们的命被绑在了一起!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捅在顾念的心上。
她瞬间僵住了。
所有的愤怒、恐惧、委屈,在陈默这番冰冷而残酷的话语面前,被击得粉碎。
是啊……
他说得对。
她还有什么资格质问?还有什么资格愤怒?
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谎言。
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瞬间将她吞噬。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瘫坐在地,眼泪无声地滑落。
可是,她已经没有流泪的资格了。
泪水,根本无法流出那被符文封印的眼眶。
看到她这副样子,陈默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ar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冰冷所覆盖。
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他必须让她认清现实,必须让她成为一把……听话的、能用的“钥匙”。
他捡起那张字条,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铺直叙的语调,将上面的两行字,念给了她听。
“绣线非丝,乃魂之枷。欲寻生路,先断其根。”
“小心你身边的那把‘钥匙’。她,会为你打开真相之门,但门后……是更深的地狱。”
顾念静静地听着。
当听到第一行字时,她的身体只是微微一颤。
而当听到第二行字时,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血色。
地狱……
她就是那个……会打开地狱之门的人吗?
“呵……呵呵……”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原来……我就是个诅咒……”
“没错。”
陈默冷酷地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
“你就是诅咒本身。但现在,你这个‘诅咒’,得想办法活下去。因为,你想死,我还没活够。”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
“那个女人说的没错,‘彼岸’只是最蠢的那个。现在,一个更聪明的‘第三方’找上了门。他们给了我们一道题,一道……关于‘绣线’的题。”
“从现在开始,收起你那可悲的眼泪和无用的情绪。你要做的,就是动用你那颗被谎言和阴谋包裹的大脑,想清楚这道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我……”陈默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那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左臂,“……要去搞清楚,我们到底被卷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棋盘里。”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半分停留。
当铺里,再次只剩下顾念一个人。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包裹。陈默的话,像魔音贯耳,一遍遍地在她脑中回响。
她知道,他说的都对。
从真相揭露的那一刻起,过去那个天真的、一心只想寻找父亲的顾念,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负着原罪、被各方势力觊觎的“钥匙”,一个会带来地狱的“诅咒”。
而她唯一的“同伴”,是一个视她为工具、随时可能抛弃她的……恶鬼。
恶鬼同行,共赴地狱。
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她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直到当铺那扇古老的木门,门缝下,被塞进来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
是送报人今天的晨报。
出于某种本能,她摸索着,爬了过去,捡起了那张还带着清晨湿气的报纸。
她看不见。
但她可以闻到上面浓重的油墨味。
她颤抖着,将报纸展开,试图用指尖去“阅读”那些凸起的铅字。
就在这时,刚刚离开的陈默,又推门走了进来。
他手里,同样拿着一份报纸,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茫然地摸索着报纸的顾念,声音沙哑地开口:
“不用摸了。”
“谜底,送上门了。”
他将手中的报纸,狠狠地摔在顾念面前的地上。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黑色大字,写着一行标题——
“锦绣庄大小姐深夜离奇暴毙!死状诡异,疑点重重!身上所盖锦帕……绣线竟如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