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既定,赵环儿雷厉风行的本色便显露无遗。
她没有半分拖延,当即唤来了一位年近五旬的管事。那管事姓权,身形微胖,面容和善,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正是四海通商行里总揽庶务的权叔。
“权叔,”赵环儿将那份刚刚签订的契约折好,递了过去,“这位是萧辰公子,即日起,便是我四海通最紧要的合作伙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需要什么,你就提供什么,人、财、物,皆无上限,账目由我亲查。”
权叔接过契约,目光在萧辰身上停留了一瞬。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轻视,只是恭敬地对着萧辰一拱手:“萧公子,老奴权安,往后您有任何吩咐,随时差遣。”
这份尊重,并非来自萧辰本人,而是来自赵环儿赋予他的地位。萧辰心中了然,也客气地还了一礼。
“第一件事,”赵环儿看向萧辰,“你需要一个工坊。我名下有几处闲置的院落,你想要什么样的?”
萧辰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回答:“地方要僻静,不易引人注目。院子要大,通风要好,最要紧的,是离水源要近。”
这几个要求,看似简单,却都切中要害。僻静是为了保密,通风和近水则是生产过程中的必需。
权叔听完,略一思索,便道:“小姐,城南有一处咱们家早年间的染布坊,因生意不好,已经闲置了两年。那地方靠着惠民河的支流,院落宽敞,前后都有高墙,倒是符合萧公子的要求。”
“就那里。”萧辰当即拍板。染布坊,意味着排污方便,这是他没说出口,但权叔却替他想到了的。
“好。”赵环儿点头,“权叔,你立刻带人去打扫整备。另外,按萧公子的要求,备齐所需的一切。”
萧辰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单子,递给权叔。上面用一目了然的条目,清晰地列着他需要的各种东西:大铁锅十口、陶制大缸二十个、长条木案、滤网麻布、还有最重要的原材料——猪油五百斤,上好的草木灰一千斤。
看着这张清单,饶是见多识广的权叔,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这些东西,除了量大,几乎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他实在想不出,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如何能撑起小姐口中那桩“利润翻番”的大生意。
但他没有问,只是将清单仔细收好,恭敬地应下。
“萧公子,”赵环儿看向他,“从今日起,你便住进我赵府西苑,那里清净,也方便你我商议事情。”
萧辰却是摇了摇头:“大小姐,在安顿下来之前,我需先回家一趟。家父重病在床,小妹年幼,我须先安顿好他们。”
赵环儿闻言,目光柔和了些许。一个有本事,更有孝心和担当的男人,无疑更值得信赖。
“应当的。”她颔首道,“权叔,备车。再从库房取一支上好的人参,去同仁堂请最好的坐堂大夫,随萧公子一同回去,为你父亲诊治。另外,备些米面肉食,一并送去。”
这一番安排,周到妥帖,瞬间便收服了人心。
萧辰没有矫情推辞,他知道,这既是赵环儿的善意,也是她身为合作者的投资。他郑重地一拱手:“如此,多谢大小姐。”
……
半个时辰后,一辆青棚马车停在了萧辰家那条破旧的巷口。
车还没停稳,萧芸便从门里跑了出来。她等了一上午,心中早已焦急万分。当她看到哥哥从一辆自己从未见过的、气派的马车上下来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更让她震惊的,是跟在哥哥身后的权叔,以及权叔身后两名家丁手中提着的、沉甸甸的食盒与药包。
“哥……”萧芸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不知所措。
“芸儿,没事了。”萧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快,请权管事和王大夫进屋。”
权叔和王大夫走进那间低矮昏暗的屋子,看到家徒四壁的光景,再看到床上那个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的萧惟,皆是心中一叹。
王大夫也不多言,立刻上前,开始为萧惟诊脉。
权叔则指挥着家丁,将带来的米、面、肉、还有那支用锦盒装着的老山参,一一放在了桌上。那小小的八仙桌,瞬间被堆得满满当当。
萧芸看着那些她只在过年时才敢想一下的东西,小嘴微张,眼睛里全是茫然。
“哥,这……这是……”
“这是咱们家新生活的开始。”萧辰蹲下身,帮妹妹擦去脸颊上的一点灰迹,认真地说道。
里屋,王大夫结束了诊脉,走了出来,对着萧辰拱手道:“令尊是早年军中落下的旧伤,伤了根本,又兼风寒入体,郁结于心,才致病体沉重。万幸,底子还在。有这支老山参吊着元气,再配上几副汤药,用心调养,虽不能痊癒如初,但保住性命,坐卧行走,应是无虞。”
这番话,如同一道天光,照进了萧辰连日来阴霾密布的心中。
“多谢王大夫!”他深深一揖。
送走了王大夫,安顿好父亲服下药汤,萧辰才将事情的始末,简略地对父亲和妹妹讲了一遍。他只说是自己发明了一种好用的新奇皂角,得了四海通商行大小姐的赏识,要合伙做生意。
萧惟躺在床上,听着儿子平淡的叙述,浑浊的眼中,慢慢蓄满了泪水。
他一生戎马,刚直不阿,最终却落得如此境地。他本以为,这个家就要在他手里彻底败落,一双儿女也要受尽苦楚。却没想到,在他眼中一直有些内向木讷的儿子,竟于无声处,凭一己之力,为这个家撑开了一片天。
“好……好啊……”他抓住萧辰的手,干枯的手掌用力得指节发白,“我萧家的儿子,有出息了……”
萧辰反手握住父亲,郑重道:“爹,您安心养病。等过几日工坊安顿好,我们就搬家。搬到一个有太阳、有暖炉的大院子里去。”
当晚,萧辰没有去赵府西苑,他留在了这个破旧的家里。
晚饭,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和炖得烂熟的肉汤。萧芸小口小口地吃着,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这是她记事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餐。
夜里,萧辰安顿好父亲和妹妹,一个人走到了院中。
他抬头仰望星空,大宋的星空格外清澈,明亮。
从一无所有,到手握改变命运的契约,只用了一天。但这一天里所经历的凶险与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明天,当他走进那间空荡荡的染布坊时,一场真正的硬仗,才算拉开序幕。他不仅要为自己和家人,更要为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