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潮坐在书斋的竹椅上,指尖还沾着蓝布帕的潮气。
那潮气像层极薄的膜,贴在皮肤上,带着淡淡的咸,和钱塘渔村礁石上的潮气一模一样。
檀溪刚把布帕收回木盒,书案上的铜炉就 “咔” 地轻响。
炉盖缝里飘出的青烟原本笔直往上,此刻突然打了个旋,慢悠悠往竹篮的方向缠去。
阿潮低头,见竹篮的篾条缝隙透出淡蓝光,顺着青烟往上冒。
两条光带在半空轻轻触碰,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在打招呼。
“等这炉香燃尽,就该让它们见见面了。”
檀溪往铜炉里添了片新鲜的桂花瓣。
花瓣落在炭火上,发出细微的 “噼啪” 声,香气混着青烟漫开来,比刚才浓郁了许多。
“银镯认主得等时辰,三百年前阿渔戴它时,也是等了一炉香的功夫。”
“她总说,好东西得等,急了就认生。”
阿潮摸了摸腕上的银镯碎片,红绳勒着的地方还温温的。
他看着炉香一点点缩短,香灰积在炉沿,像堆细碎的雪。
竹篮的蓝光也跟着明暗交替。
香灰落下时就亮一分,香头燃起时就暗一分,像在应和香灰落下的节奏。
香燃到根时,最后一截香灰轻轻落在炉沿。
檀溪从书柜最下层抽出个铜匣。
匣子是老铜做的,边缘磨得发亮,锁孔周围刻着细密的潮纹,和阿潮竹篮的篾条纹路很像。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清脆的 “咔哒” 声。
匣子里铺着红绒布,半块银镯躺在中央,边缘的缺口和阿潮腕上的碎片严丝合缝。
连缺口处的细小纹路都分毫不差,像被同一把刀切开的。
“别紧张。”
檀溪把铜匣推到他面前,指尖在银镯上轻轻敲了敲。
镯身发出清越的 “叮” 声。
“它等这一天,等了三百年,当年阿渔把它交给我时,说‘等我的后人来,再让它认亲’,算起来,正好是今天。”
阿潮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腕。
两瓣银器还没碰到一起,就突然发出 “嗡” 的轻响。
像远处潮声漫过礁石的震颤,在书斋里荡开圈淡淡的回音。
木盒里的蓝布帕透出微光,顺着桌面往银镯流,在案上汇成细如发丝的光带,把两瓣银器连了起来,光带里还能看见细小的水纹在流动,像被浓缩的潮水。
“来了。”檀溪的声音放轻,指尖悬在半空。
“玄奇认主时,外人碰了会惊扰灵韵。”话音刚落,两瓣银镯就自动拼合。
缺口处涌出淡金光芒,顺着纹路漫过整个镯身。
像潮水漫过沙滩的痕迹,又像有活水在里面流动。
阿潮只觉腕间一暖,不是烫,是那种晒过太阳的暖。
红绳突然松开,却没散开,顺着银镯的纹路重新缠了三圈,把银镯稳稳固定在皮肤上,比之前用手勒着还贴合,连最细的纹路都和手腕的弧度严丝合缝,像长了许多年的旧物。
竹篮的震动突然变缓,不再是之前的轻颤,而是跟着银镯的节奏微微起伏,像人呼吸时的起伏。
篾条缝隙里的蓝光冲破油纸,在半空凝成片小小的水纹,和银镯的金光交缠成网,网眼里还能看见细碎的光斑在跳,像滩涂上的碎贝壳。
阿潮听见极轻的潮声。
不是眼前江里的活水声,是那种带着泥沙气息的旧潮声,像阿婆坐在礁石上哼的调子。
从镯子里漫出来,混着桂花香在屋里打了个转,最后缠在竹篮上,让篾条都透出层淡青。
“这是潮女的血脉在认亲。”
檀溪的指尖点在银镯内侧,那里刻着个极小的 “渔” 字,正随着金光微微发亮,像活过来似的。
“阿渔说过,银镯里锁着三百年的潮声,只有她的后人能听见,当年我在钱塘礁石上见她戴这镯子,潮声一响,礁石边的浪花就会跟着打节拍。”
阿潮抬手碰了碰银镯,金光突然往他指尖涌,顺着手臂往竹篮流。
竹篮里的布轻轻动了下,比之前任何一次动静都柔和,像在回应这道金光。
篾条缝隙透出的蓝光突然变亮,把 “渔” 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片小小的潮汐图,图上还有个极小的黑点,正慢慢往江南的方向移,该是在显示他的位置。
“仙门为什么要抢潮女布?”阿潮轻声问。
潮声还在耳边漫着,让他想起阿婆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力度,那时阿婆的手也是这样暖,带着潮女布的气息。
檀溪往铜炉里添了些炭火,火星子溅起来又落下,在炉底积成层细碎的红。
“他们在找‘唤潮术’。《玄奇大典》里记着,潮女布能引三百年前的旧潮,那潮水带着玄奇的灵韵,能淹掉普通的房屋,却伤不了玄奇据点。”
“仙门想改这术法,让旧潮变成黑水,淹掉江南的玄奇据点,苏州绣坊、钱塘渔村,还有西边的墨庄,都是他们的目标。”
他顿了顿,指尖在书案上轻轻划,画出个潮水的形状。
“上个月他们去渔村,就是想逼阿渔说出唤潮术的口诀,阿渔没说,他们才翻遍村子找潮女布,以为布上有口诀。”
正说着,院外传来信鸽的 “咕咕” 声,很轻,却很清晰。
檀溪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接住落在窗棂上的信鸽,解下它腿上的纸条。
纸条展开时,阿潮看见上面画着个黑气缭绕的符号,和之前在渔村祠堂柱子上见过的仙门标记一样。
“是苏绾的信。”
檀溪把纸条放在书案上,指腹蹭过朱砂字。
“她说仙门的寻踪镜最近总在苏州城外晃,镜光里掺了蚀灵粉,沾到玄奇就会让灵韵变钝。她让我们若要去绣坊,最好趁月初的雾天走,雾能挡镜光,也能化蚀灵粉。”
阿潮凑近看,纸条角落画着个小小的绣针,针尾缠着线,线的尽头画着个小房子,正是书斋的样子,线身上还打了个结,该是苏绾在示意 “已做好接应准备,可来投奔”。
檀溪突然从书柜里抽出卷古卷。
那书柜是梨花木做的,最下层的隔板上还刻着个 “渔” 字,和银镯上的一样。
古卷用蓝布包着,解开布时,能看见封面上 “玄奇大典” 四个字嵌着银粉,在光下闪闪发亮,银粉里还混着极细的贝壳碎,是钱塘特有的白贝。
“这卷子里记着去苏州的水路。”
他把古卷摊在书案上,卷首的防潮纸已经泛黄。
“从后山渡口走,老丈的船熟悉水道,能绕开仙门在官河设的关卡,比官道快两天,还能避开沿岸的盘查。”
古卷刚碰到书案,就自动翻开,停在画着渡口的那页,页面上的墨字突然浮起,顺着银镯的金光往上爬。
在阿潮眼前凝成行字:“初三雾起时动身,沿芦苇荡走,老丈船头挂青鱼灯为记”。
字是用松烟墨写的,浮在光里时,还能看见墨里混着的银粉,和封面上的一样。
“今天是初一。”阿潮数着指节,拇指按在食指上,“还有两天。”
“正好让银镯和潮女布再认认亲。”檀溪把古卷卷好,放进阿潮的包袱。
那包袱是用粗麻布做的,阿婆缝的,边角还绣着个小小的潮纹。
“我教你认玄奇的光。银镯发烫时是预警,烫得越厉害离黑气越近;蓝光变亮时是引路,光往哪指就往哪走;要是光突然暗了,就是有玄奇在附近,能跟着找掩护,到了绣坊,这些都用得上。”
他起身往厢房走。
“我去收拾些干粮和伤药,我再烙些桂花饼,路上能顶饿。”
“厢房的窗对着桂树,夜里要是听见树叶响,别担心,是桂树在护着竹篮呢,它三百年前就护着阿渔的布,现在也会护着你。”
阿潮坐在竹椅上没动,腕上的银镯还在微微发热,像贴着块暖玉。
他摸了摸竹篮,里面的布安静下来。
篾条缝隙的蓝光像蒙了层雾,柔和得很,不再像之前那样亮得扎眼。
窗外的桂树被晚风拂得轻晃,树叶 “沙沙” 响,混着铜炉里的桂花香,让整个书斋都浸在暖融融的气息里,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
他低头看银镯内侧的 “渔” 字。
突然觉得这字像活了似的,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金光也跟着明灭,像在应和他的心跳。
竹篮里的布又动了下,很轻,像在蹭他的手背。
篾条缝隙的蓝光映在地上,凝成个小小的 “渔” 字,和银镯上的一模一样。
阿潮攥紧竹篮提手,心里比来时稳了许多。
有银镯的潮声引路,有檀溪的指点,还有那卷记着路线的古卷,总能走到苏绾绣坊的。
他甚至能想象出绣坊的样子。
该有个小小的院子,种着桂树。
苏绾坐在竹椅上绣花,绣针上的线像银镯的光一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