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游后的周一,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教学楼后的桂花树开得正盛,细碎的金黄色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撒了层碎金。我趴在桌上,数着落在温砚物理笔记本上的花瓣,一片、两片、三片……直到他用笔尖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

“数什么呢?”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尾还沾着点红,“物理老师盯着你三分钟了。”

我猛地抬头,果然看见物理老师站在讲台边,手里捏着粉笔,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两秒,又转向别处。“刚才讲的匀速圆周运动,听懂了吗?”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阳光,“许漾,你来说说向心力公式。”

我脑子一片空白,上周光顾着期待秋游,根本没听课。温砚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动了动,推到我面前——上面写着“F = mv²/r”,字迹潦草却清晰,像怕被老师发现的暗号。

“F等于m乘以v的平方除以r。”我照着念,声音有点发虚。

物理老师点点头,没再追问,继续讲课。我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温砚,他正低头假装做题,嘴角却偷偷向上弯了弯,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把那片阴影染成了金色,像融化的蜂蜜。

下课铃响时,林薇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股消毒水的味道。“你们知道吗?三班的张昊昨天在操场打篮球,把腿摔骨折了,现在在医务室呢。”她的语气带着点兴奋,又有点后怕,“听说骨头都露出来了,吓死我了。”

后排的男生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细节,教室里瞬间像炸开了锅。我看见温砚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怎么了?”我凑过去问,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药味,比平时浓了些,“不舒服?”

他摇摇头,把物理笔记本合上:“没什么,就是觉得……疼。”他顿了顿,补充道,“替他觉得。”

我知道他怕疼。上次在医院抽血,他攥着我的手,指节都捏白了,眼睛紧紧闭着,像只受惊的兔子。护士阿姨笑着说:“这孩子看着文静,胆子倒小。”他没说话,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了。

“别想了,”我把一颗草莓糖塞进他手里,“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他捏着糖纸,没立刻剥开,只是放在手心摩挲。糖纸的响声很轻,像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你说人为什么会生病?”他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课间的喧闹,“物理老师说万物都遵循规律,生病也算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大概是身体太累了,想休息吧。”我捡起窗台上的桂花,放在他的笔记本上,“就像这桂花,开得太盛,总会落的。”

他看着那朵桂花,没说话。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背上,把那道浅浅的疤痕照得很清晰,像条凝固的河流。我忽然想起秋游那天,他扶着树干喘气的样子,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疼。

下午第三节课是体育课,老师让自由活动。男生们抱着篮球冲向操场,女生们坐在树荫下聊天,我看见温砚坐在看台上,手里拿着本书,却没翻页,只是望着远处的跑道发呆。

“不去玩吗?”我拿着两瓶水走过去,递给他一瓶,“今天天气这么好。”

他接过水,没喝,只是放在腿上。“不了,”他的目光落在操场上奔跑的同学身上,“我跑不动。”

“那就坐着晒太阳。”我在他身边坐下,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我妈说晒太阳补钙,对你身体好。”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你怎么什么都听你妈的?”

“因为我妈说的都是对的。”我理直气壮地说,“她还说,交朋友要交你这样的,老实、靠谱。”

他的耳朵红了,低下头,翻开手里的书。是本《小王子》,书页边缘卷了角,显然被翻过很多次。我看见他夹在书里的书签——是片银杏叶,金黄的颜色,像只小小的蝴蝶。

“你也喜欢小王子?”我凑过去看,“我最喜欢那只狐狸,说‘重要的东西要用心看’。”

“嗯,”他点点头,指着书上的句子,“我喜欢这句:‘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一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颗找不到位置的星星。”

我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他脖子上。是条米白色的围巾,上面织着小熊图案,是我妈织的,有点幼稚,我平时都不爱戴。“这样就不冷了。”我帮他把围巾系好,指尖碰到他的下巴,像碰到了一块温热的玉。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推开我。围巾的长度刚好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光。“谢谢。”他的声音闷闷的,从围巾里传出来,带着点模糊的暖意。

操场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我们同时转头看去——张昊拄着拐杖,被两个同学扶着,从医务室那边走过来。他的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像根白色的柱子,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笑容,大概是觉得这样很威风。

温砚的目光落在他的石膏上,忽然站起身,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去趟医务室。”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快步往医务室的方向走。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围巾的米白色在人群里很显眼,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我捡起地上的《小王子》,看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2023年秋,于青峰山”,字迹旁边画着颗小小的星星,和他给我的那块石头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抱着书,快步跟了上去。

医务室在教学楼的拐角,门口种着几棵冬青,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我推开门,看见温砚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校医正在给他量血压。他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苍白的皮肤,血压计的袖带鼓鼓的,随着充气的声音慢慢收紧,勒得他的胳膊微微发红。

“血压还是有点低,”校医摘下听诊器,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窗外的冬青,像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就是……有点累。”

“那就别硬撑着,”校医把病历本合上,推给他一杯温水,“下午的课要是不舒服,就回来躺着,我跟你们班主任说。”

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水杯握在手里,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的手指不再那么冰凉。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那面白色的墙壁格外刺眼,像医院里冰冷的天花板,把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你怎么来了?”他看见我,有点惊讶,把水杯放在桌上,想把袖子放下来,却因为紧张,手指被袖口缠住了。

我走过去,帮他把袖子捋好,动作尽量轻,怕碰到他胳膊上的针孔——那是上周输液留下的,还没完全消下去,像个小小的红点。“给你送书。”我把《小王子》递给他,“掉在看台上了。”

他接过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救命稻草。“谢谢。”他的声音还有点发颤,眼睛里的红血丝比刚才更明显了。

校医收拾着东西,看了我们一眼,笑着说:“你们俩关系真好,像亲兄弟。”

我和温砚同时低下头,没说话。他的耳朵红了,我的脸颊也有点发烫。医务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像在数着什么。

“我先回去了,”校医拿起药箱,“有事按铃叫我。”

门关上的瞬间,温砚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体温计,塞进校服袖子里。动作很快,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

“你发烧了?”我抓住他的手腕,感觉到体温计的冰凉透过布料传来,“为什么不告诉校医?”

他想把手抽回去,却没力气,只能任由我握着。“没发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慌乱,“就是……有点热,量一下而已。”

“我看看。”我想把体温计拿出来,他却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像怕被我发现什么秘密。

“真的没事,”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点恳求,“过会儿就好,别告诉别人,尤其是赵老师。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让我参加下周的物理竞赛。”

我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和紧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物理竞赛是他准备了很久的,每天晚自习都在刷题,草稿纸堆得像小山,连做梦都在念叨公式。

“好吧,”我松开手,却没离开,只是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但要是超过37度,必须告诉老师。”

他点点头,把体温计从袖子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又迅速塞了回去,嘴角却偷偷向上弯了弯。我知道他没说实话,那眼神里的轻松,分明是体温正常的样子。

“你为什么总不爱说实话?”我拿起桌上的温水,递给他,“不舒服就说出来,没人会笑话你。”

他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没说话。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脸上,把那片苍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像冰雪初融的春天。

“小时候生病,奶奶总说‘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安静,“她说男孩子不能太娇气,不然长大没出息。”

“那是你奶奶骗你的,”我从书包里掏出块面包,是早上妈妈给我带的,夹着肉松和沙拉酱,“生病就要说,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看着我手里的面包,咽了咽口水,大概是饿了。我把面包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谢谢。”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像只被人照顾的小猫,嘴角沾了点沙拉酱,亮晶晶的。

我拿出纸巾,帮他擦掉嘴角的酱。指尖碰到他的皮肤,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躲开。阳光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把那片皮肤照得近乎透明,像童话里的画面。

“其实……”他忽然开口,面包还没咽下去,说话有点含糊,“刚才看见张昊的石膏,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帮他把掉在腿上的面包屑擦掉,“你又没摔断腿。”

“不是,”他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我看不懂的恐惧,“我怕……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医生说我的心脏就像个老化的零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坏掉。”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说不出话。我想起秋游那天他扶着树干喘气的样子,想起他总在口袋里揣着药,想起他看物理竞赛报名表时眼里的向往……原来他一直都在害怕,只是把所有的恐惧都藏在了那张平静的脸后面。

“不会的,”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你的心脏好得很,上次体检医生不是说了吗?就是有点心律不齐,注意休息就行。”

我知道自己在撒谎,上次偷偷看了他的体检报告,上面写着“先天性心脏病,建议避免剧烈运动”,字迹冰冷得像冬天的风。但我不能告诉他我看见了,只能用最轻松的语气,说最违心的话。

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怀疑,又有点相信,像个迷路的孩子。“真的?”

“真的,”我用力点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保证,等你物理竞赛拿了奖,我们去爬青峰山最高的峰,比这次还高,还陡,到时候你肯定比谁都爬得快。”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水汽,像雨后的湖面。过了很久,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很坚定。

墙上的挂钟响了,提醒我们快要上课了。我帮他把围巾系好,他把剩下的半块面包放进书包,动作小心翼翼,像在珍藏什么宝贝。

“走吧,”我拉着他的手,往教室的方向走,“再不去,数学老师要罚我们站了。”

他点点头,任由我拉着,脚步比刚才稳了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我们之间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意。

路过操场时,看见张昊还在和同学说笑,石膏上被画满了图案,有笑脸,有星星,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早日康复”。温砚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两秒,然后转过头,看着我,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的笑。

“你看,”他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我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是的,没那么可怕。只要我们在一起,再难的路,再深的恐惧,都能一步一步走过去。

回到教室时,数学老师已经在讲课了。我们悄悄从后门溜进去,坐在座位上。温砚从书包里掏出物理笔记本,翻开那页夹着桂花的纸,在空白处画了颗星星,旁边写着“加油”两个字,字迹比平时更用力,划破了纸页,露出下面的白色。

我看着那颗星星,忽然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就像小王子说的,重要的东西要用心看,而温砚,就是我心里那颗最亮的星,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熄灭。

窗外的桂花还在落,一片一片,像金色的雪。落在温砚的笔记本上,落在我的手背上,落在我们之间那些说不出口的秘密上,温柔得像这个秋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