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竞赛的前一夜,晚自习的铃声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重量,在走廊里荡出悠长的回响。
教室里的灯光比平时更亮,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无数只振翅的飞虫。后排的男生不再讨论球赛,而是对着物理题抓耳挠腮;林薇把厚厚的竞赛辅导书摊在桌上,荧光笔在书页上划出彩色的痕迹,像在绘制一张通往胜利的地图。
温砚的座位前,堆着比平时更高的书。物理课本、习题集、历年真题,一本本码得整整齐齐,书脊上的字迹被灯光照得清晰可见。他正趴在桌上演算一道力学综合题,眉头微蹙,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移动,留下一串串公式和符号,像某种只有他能看懂的密码。
我看着他握笔的姿势——食指微微弯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与纸面接触的角度总是保持在四十五度,稳定得像用尺子量过。这是他独有的习惯,就像他总在做完题后,用红笔在错误处画个小小的三角形,说“这样下次就不会忘”。
“这道题的动量守恒是不是该考虑摩擦力?”我推了推他的胳膊,指着习题集上的一道题。其实我早就解出来了,只是想让他歇会儿。
他抬起头,眼底带着明显的疲惫,眼尾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不用,”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大概是一下午没喝水,“题目里说‘光滑水平面’,摩擦力忽略不计。”他顿了顿,拿起笔,在图上圈出“光滑”两个字,“你看,这里有提示。”
我看着他指尖划过的字迹,忽然想起秋游那天在山顶,他也是这样,用指尖轻轻圈出野山楂的位置,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易碎的珍宝。“哦,对,我又忘了。”我假装恍然大悟,看着他把解题步骤写在我的习题集上,字迹比平时潦草了些,却依旧工整,连等号都对齐得一丝不苟。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把习题集推回来,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我们俩都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手。他的耳朵红了,低头盯着自己的笔尖,像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公式,而我的心跳,却像被按了快进键,“咚咚”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下课铃响时,大部分同学都收拾书包离开了,只有我们俩和几个同样参加竞赛的同学还留在教室。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谁遗落的丝带。
温砚从书包里掏出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的水早就凉了。他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把水咽了下去。“胃不舒服?”我从书包里拿出个暖宝宝,是早上妈妈塞给我的,说“天冷了,揣着暖和”,“贴上吧,能舒服点。”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撕开包装纸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专注。他把暖宝宝贴在校服外套里,隔着布料,我能看见那个小小的长方形轮廓,像颗正在发热的星星。
“谢谢。”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低头继续做题,肩膀却比刚才放松了些。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我看着温砚的侧脸,灯光把他的睫毛照得像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的嘴唇很干,起皮了,却没顾上喝水,只是不停地写着、算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知识点都刻进脑子里。
我忽然想起他的病历本。上次在医务室,我偷偷翻了几页,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检查结果和医嘱,“避免过度劳累”几个字被医生用红笔标了出来,刺眼得像冬天的冰。可他现在,却像把这句话忘得一干二净,只想在竞赛前多做一道题,多记一个公式。
“歇会儿吧,”我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里面是刚接的温水,“喝口水,眼睛都红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桌上的习题集,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再做五道题,”他说,声音带着点固执,又有点恳求,“做完就走,好不好?”
我看着他眼里的坚持,像看到了小时候想要糖果的自己,心里忽然软了下来。“好吧,”我点点头,“但不能再熬夜了,不然明天考试该困了。”
他笑着答应了,眼睛弯成了月牙,连眼角的红血丝都变得柔和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在做题时笑,像冰雪初融的春天,瞬间照亮了整个教室的夜色。
那五道题,他做得格外认真。每写一个公式,都要在草稿纸上验算一遍;每画一个受力分析图,都要用尺子把线画直。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哐当”作响,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专注得像个与世隔绝的匠人。
我坐在旁边,没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偶尔皱起的眉头,看着他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的动作,看着他把写错的字用修正带仔细盖住,不留一点痕迹。这些细微的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我心里一帧帧回放,清晰得仿佛能触摸到。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九点半。他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终于做完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充满了成就感,像个刚完成拼图的孩子。
“走吧,”我帮他把书一本本放进书包,动作尽量轻,怕弄出声响打扰他休息,“再不走,校门该关了。”
他点点头,睁开眼睛,眼底的红血丝虽然没退,却比刚才亮了些。他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像在回味刚才解题的乐趣,又像在不舍这考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他把物理竞赛准考证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夹层,那里还躺着张照片——是我们秋游时在山顶的合影,他站在我旁边,肩膀轻轻靠着我的肩膀,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走出教学楼时,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得人头发乱飞。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篮球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谁伸出的手臂。
“你说我能拿奖吗?”他忽然问,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像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肯定能,”我用力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做的题比谁都认真,笔记比谁都详细,不拿奖天理难容。”
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光,像被点燃的星火。“要是拿了奖,”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我们去吃校门口那家麻辣烫吧,你说过很久了。”
“好啊,”我笑着答应,“到时候我请你,加两份鱼丸,你爱吃的那种。”
他的眼睛更亮了,像落满了星光。我们并肩走在空旷的操场上,脚步声在夜色里回荡,忽远忽近,像一首不成调的歌。路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像我们之间这些忽明忽暗的情愫,明明灭灭,却从未熄灭。
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是封信,信封是用作业本纸折的,上面画着颗星星,和他给我的那块石头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明天再看。”他的声音有点发紧,转身往巷口跑,深蓝色的校服背影在夜色里越来越小,像颗正在远去的流星。
我握着那封信,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触感,和他手心残留的温度。信封上的星星被他用荧光笔涂了颜色,在路灯下亮得刺眼,像他此刻没说出口的期待。
回到家,我把信放在书桌上,没立刻拆开。台灯的光落在信封上,把那颗星星照得格外清晰,像在对我眨眼睛。我看着它,忽然想起他趴在桌上做题的样子,想起他眼尾的红血丝,想起他贴暖宝宝时小心翼翼的动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有点酸酸的。
书桌上还放着他今天用的草稿纸,我偷偷捡了回来,上面写满了公式和符号,角落里画着个小小的三角形,旁边写着“动量守恒易错点”。字迹旁边,还有个没画完的笑脸,嘴角只画了一半,像他刚才没说完的话。
我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笑脸剪下来,夹进物理笔记本里,和秋游时的枫叶书签放在一起。红色的枫叶和白色的笑脸,在灯光下相映成趣,像我们之间这些平凡又珍贵的瞬间。
躺在床上,我把那封信放在枕头边,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星星图案。想拆开,又怕里面写着什么让人难过的话;不拆,又忍不住好奇。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听他的,明天再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信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谁撒下的银粉。我抱着枕头,想起明天就要竞赛,想起他期待的眼神,想起那家麻辣烫店里冒着热气的鱼丸……忽然觉得,输赢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他能开心,能健康,比什么都强。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起得很早,想在进考场前把信还给我。走进教室时,他已经坐在座位上了,正在检查文具——黑色签字笔、2B铅笔、橡皮,还有块崭新的机械手表,表盘是深蓝色的,和他的保温杯一个颜色。
“紧张吗?”我把信放在他桌上,没说自己昨晚没拆。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像个矛盾的孩子。“有点,”他拿起那封信,放进校服口袋,指尖在口袋外面轻轻按了按,“但也有点期待。”
“肯定能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又赶紧收回手,“你是最棒的。”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你也是。”
走进考场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跳跃的音符。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温砚的背影,他就坐在我斜前方,肩膀挺得笔直,像棵正在生长的松树。
监考老师分发试卷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专注。我拿起笔,忽然想起他信上的星星,想起他昨晚跑开时的背影,想起那家还没去吃的麻辣烫……笔尖落在试卷上的瞬间,心里忽然充满了力量。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看见温砚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转过头,我们的目光在空气里相遇,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整个天空的星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在说“我们做到了”。
走出考场,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林薇和几个同学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题目,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和忐忑。我看见温砚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那封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封信……”我走过去,刚要开口,他忽然把信塞回我手里。
“现在可以看了。”他的声音有点发紧,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用他惯常的工整字迹写着:“许漾,谢谢你陪我做题、爬山、看星星。如果我拿了奖,能不能……让我当你的星星?”
信纸的右下角,画着颗完整的星星,旁边还有个笑脸,嘴角弯得像月牙,和我昨晚在草稿纸上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阳光落在信纸上,把字迹照得近乎透明,像融化的蜂蜜。我抬起头,看着温砚,他的眼睛里带着期待和紧张,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
“好啊,”我笑着说,把信纸折好放进钱包,和那张山顶的合影放在一起,“不过你的星星有点暗,得多晒太阳才行。”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眼尾的红血丝在阳光下都变得温柔起来。“嗯,”他用力点头,“以后每天都晒太阳,把自己晒得亮亮的。”
风吹过操场,带着桂花的香气,把我们的笑声送到很远的地方。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的声音,清脆得像银铃,在秋日的阳光里荡出层层涟漪。
我知道,无论竞赛结果如何,我们都已经赢了。因为我们拥有彼此,拥有这些平凡又珍贵的瞬间,拥有这颗愿意为对方发亮的星星。
而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