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竞赛成绩公布那天,天空是罕见的水晶蓝。

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围满了人,三层外三层,像被风吹拢的蒲公英。林薇踮着脚尖往里挤,马尾辫在人群里一甩一甩的,像只受惊的小鹿;后排的男生们互相推搡着,嘴里喊着“让让让,让物理课代表看看”,起哄声在走廊里回荡。

我和温砚站在人群外围,他的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发红。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那片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连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晰。

“要不……我们晚点再来?”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感觉到他身体里藏着的紧张——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翅膀都快撞出声响了。

他摇摇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公告栏最上方的红纸。那张纸被风吹得微微颤动,金色的标题字“物理竞赛获奖名单”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谁撒了把碎金。

“出来了!一等奖是三班的温砚!”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是班长的声音,带着点破音的激动,“总分全市第二!牛逼啊温砚!”

这句话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里激起千层浪。讨论声、惊叹声、还有女生们抑制不住的尖叫,混在一起,像煮开的水在沸腾。

温砚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没站稳,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点潮湿的汗意,攥得很紧,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我……”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叹息,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像被点燃的星火。

“你看!”我指着公告栏最顶端的名字,“温砚,一等奖!下面还有你的照片呢!”

那张一寸照片还是去年拍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有点乱,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此刻被放大印在红纸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能从照片里走出来,对着我们笑。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拍着温砚的肩膀说“恭喜”,有人跑来问他解题技巧,他都只是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完整的话。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像被阳光晒透的苹果,连耳尖都红得发亮。

“去办公室领奖牌吧,”我拉着他往教学楼走,他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像刚跑完八百米的运动员,“赵老师肯定在等你呢。”

他“嗯”了一声,脚步有点虚浮,却紧紧跟着我,像怕一松手就会迷路。走廊里的同学都在看我们,眼神里带着羡慕和好奇,有人小声议论“原来他就是温砚啊”,“平时看着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这些话像羽毛一样飘进耳朵里,我偷偷看温砚,他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却能看见他嘴角偷偷向上弯了弯,像藏了颗甜甜的糖。

走进办公室时,赵老师正拿着个金色的奖牌擦拭,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奖牌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块融化的金子。“来了?”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刚想让班长去找你们,快进来。”

温砚站在门口,有点拘谨,像第一次来办公室的新生。校服拉链拉得很整齐,连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只有紧握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紧张——指节泛白,手心沁出的汗把书包带都濡湿了一小块。

“别紧张,”赵老师把奖牌递给他,链子在阳光下晃出金色的弧线,“这是你应得的,多少个晚自习熬出来的,老师都看在眼里。”

他伸出手,指尖碰到奖牌的瞬间,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我看着他泛红的指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拿物理满分时,也是这样,捧着试卷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说“我没想到……”

“拿着吧,”我推了推他的胳膊,“这是你的荣誉。”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奖牌。链子很长,垂在他的校服前襟,金色的奖牌贴着他的胸口,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他低头看着奖牌上的“一等奖”字样,指尖轻轻摩挲着,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你奶奶知道了肯定高兴,”赵老师递给他一杯热水,“上次家长会她还跟我说,就盼着你能有点出息,不辜负这身子骨。”

提到奶奶,温砚的眼眶忽然红了。他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发哑:“我晚上回去告诉她。”

“应该的,”赵老师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胸口的奖牌上,“对了,下周六有个颁奖典礼,在市青少年宫,记得穿干净点的衣服,别给学校丢人。”

“嗯。”他用力点头,把水杯握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把水杯端得很稳,没洒出一滴。

走出办公室时,上课铃刚好响起。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回荡,“嗒、嗒、嗒”,像在数着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温砚把奖牌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侧袋,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下来,把奖牌拿出来,放进校服内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我能看见那个小小的金色轮廓,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像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怕弄丢啊?”我笑着问,看见他内袋里露出的一角——是那张我写着“下次不舒服告诉我”的纸条,被他叠成了小小的方块,边角都磨得发毛了。

“嗯,”他点点头,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这是我第一个奖。”

我忽然想起他物理笔记本里的夹页,上面贴着他从小到大的体检报告,每一页都写着“建议避免剧烈运动”,却在最后一页画了颗星星,旁边写着“想跑一次八百米”。那时我不懂,现在看着他护着奖牌的样子,忽然明白了——有些渴望,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会拼尽全力去触碰。

第一节课是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念着单词,我却总是走神。目光一次次落在温砚的背影上,他坐得笔直,背脊挺得像株倔强的翠竹,内袋里的奖牌轮廓若隐若现,像颗藏不住的星光。

“许漾,这个单词的过去式是什么?”英语老师的声音像突然响起的闹钟,把我从走神中拉回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刚要摇头,就看见温砚的手在桌下比了个“ed”的口型。他没回头,肩膀却轻轻动了动,像在偷笑。“是加ed,老师。”我赶紧回答,声音有点发虚,却引来全班同学的哄笑——大概谁都知道,我英语向来是全班倒数。

英语老师瞪了我一眼,没再追问,继续讲课。我转过头,看见温砚的耳朵红了,却在笔记本的角落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加油”,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

下课铃响时,林薇抱着作业本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砚的内袋:“奖牌呢?让我看看呗,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一等奖奖牌呢。”

温砚犹豫了一下,从内袋里掏出奖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奖牌是圆形的,正面刻着“物理竞赛一等奖”,背面是市教育局的印章,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却还是有点硌手。

“哇,金灿灿的,是金子做的吗?”林薇小心翼翼地接过奖牌,指尖碰到的瞬间,忽然“呀”了一声,“好烫!”

温砚赶紧把奖牌拿回来,握在手里。我摸了摸他的手背,果然是烫的——不是阳光晒的那种暖,是从他手心传出来的热,带着点灼人的温度,像他此刻按捺不住的心跳。

“可能是……我揣得太近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把奖牌重新放回内袋,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林薇没再追问,只是笑着说:“你可真宝贝它,比女朋友还亲。”说完,她自己先红了脸,转身跑回座位,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我和温砚都没说话。他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低头盯着自己的笔尖,而我的心跳,却像被扔进了石子的小湖,荡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放学时,温砚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我知道他想等同学们都走了再走,大概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他宝贝奖牌的样子。

最后一个同学离开后,他从内袋里掏出奖牌,放在桌上。夕阳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奖牌上,把整个桌面都染成了金色,像铺了层碎金。他用指尖轻轻敲着奖牌边缘,发出“叮叮”的轻响,像在演奏一首只有我们能听懂的歌。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可以?”他忽然抬头,眼睛里带着点不确定,又有点期待,“医生说我不能累着,可我现在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弱。”

我看着他指尖下的奖牌,金色的表面映出他的影子——单薄,却挺直,像株在石缝里生长的小草,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当然可以,”我拿起奖牌,挂在他的脖子上,“你看,这就是证明。”

奖牌的链子有点凉,贴在他的脖子上,他瑟缩了一下,却没摘下来。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脸上,把那片苍白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连眼角的红血丝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们去操场走走吧,”我拉着他的胳膊,奖牌在他胸前晃出金色的弧线,“让你的奖牌也晒晒太阳。”

他点点头,任由我拉着,脚步比平时轻快了些。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草坪上啄食,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得飞起来,掠过夕阳的余晖,像撒出去的墨点。

我们在跑道上慢慢走着,他脖子上的奖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叮叮”的轻响,和我们的脚步声合在一起,像首轻快的童谣。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点散,“我小时候总觉得,生病是老天爷罚我的,因为我不够好。”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胸前的奖牌,“现在我才知道,也许……我也可以有点用处。”

风卷着落叶掠过跑道,在我们脚边打了个旋,又飘向远方。我想起他奶奶晒在院子里的药草,想起他物理笔记本里的星星,想起他在医务室里攥紧我手的样子……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有了意义,就像这枚奖牌,历经了无数个熬夜的夜晚,才终于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

“你一直都很有用,”我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夕阳的光落在他的瞳孔里,像盛着两团小小的火焰,“对我来说,比谁都有用。”

他愣住了,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像被风吹动的烛火。过了很久,他低下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前的奖牌,声音轻得像叹息:“许漾,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风忽然停了,落叶悬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远处的教学楼传来晚辅导的预备铃,声音悠长而模糊,却清晰地落在我们耳里,像在催促着什么。

我看着他泛红的耳朵,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胸前那枚发烫的奖牌……忽然觉得,所有的犹豫都多余了。

“是,”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发颤,却异常清晰,“我喜欢你,从秋游那天在天台,看见你靠在我肩上开始。”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像个被施了魔法的孩子。夕阳的光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每一根都带着细碎的光芒,像撒了把星星。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他弯下腰,用手紧紧捂住嘴,指节泛白,连脖子上的奖牌都跟着剧烈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在为他慌乱的心跳伴奏。

我拍着他的背,感觉到他身体里翻涌的悸动——不是病痛的那种沉重,是轻盈的,雀跃的,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咳嗽平息后,他抬起头,眼睛里还带着水汽,却亮得惊人,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我也是,”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异常坚定,“从你把草莓糖塞给我那天起。”

夕阳的光忽然变得很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再也分不开的画。温砚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像在试探,又像在确认。我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还是烫的,带着奖牌的温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他脖子上的奖牌晃了晃,蹭到我的手背,有点硌,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像我们此刻滚烫的心跳。

“那……”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羞涩,又有点期待,“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吗?”

“嗯,”我笑着点头,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输液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像枚独特的勋章,“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舒服必须告诉我,不许再硬撑。”

“好。”他用力点头,嘴角弯起的弧度比任何时候都大,露出了浅浅的梨涡,里面盛着夕阳的光,像两汪甜甜的蜜。

晚辅导的铃声再次响起时,我们手牵着手往教学楼走。他胸前的奖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叮叮”的声响,像在唱着首快乐的歌。

我知道,这枚奖牌不仅仅是荣誉,更是我们故事的开始。它见证了他的努力,我的等待,还有这夕阳下,终于说出口的喜欢。

而这发烫的温度,会一直留在我们心里,像永不熄灭的星光,照亮往后所有的路。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温砚忽然停下脚步,从内袋里掏出奖牌,塞进我手里。“给你,”他的声音有点不好意思,“比我的星星亮,你拿着。”

我握着奖牌,手心传来他残留的温度,烫得像团小火苗。抬头时,看见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枚奖牌再亮,也比不上他此刻的眼睛——那里有我,有我们,有比任何荣誉都珍贵的,未来。

“我们一起拿。”我把奖牌挂在他的脖子上,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围上,遮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走吧,再不去,赵老师该罚我们站了。”

他点点头,任由我牵着他的手,走进暮色渐浓的教学楼。走廊里的灯次第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短,又很长,像这刚刚开始,却注定漫长的路。

而胸前那枚发烫的奖牌,像颗跳动的心脏,在寂静的走廊里,敲出最动听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