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冬的风裹着细雪,在教学楼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暗处哭泣。

我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站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第三次确认那扇绿漆铁门——虚掩着,缝隙里漏出的风带着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这是温砚这周第三次在午休时消失。

前两次我以为他去了医务室,直到昨天看见他从天台下来,校服后颈沾着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天台边缘的老银杏才有的叶子,边缘卷得像只蜷缩的蝴蝶。

“咳咳。”我故意咳了两声,声音被风撕得有些散,却足够穿透那扇薄薄的门。

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几秒钟后,门被拉开一条缝,温砚的脸露出来,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像落了层碎盐。看见是我,他明显愣了一下,眼底的茫然还没褪去,夹杂着一丝被撞破秘密的慌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吹了太久的风,侧身让我进去时,我看见他脚边有个翻倒的保温杯,深蓝色的,正是他天天带在身边的那个。

天台比楼下冷得多,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温砚刚才大概是坐在角落的水泥台上,那里还留着个浅浅的印记,旁边散落着几张草稿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我走过去捡那些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边角被风吹得卷了毛,最底下那张画着个简笔画——一个小人坐在天台上,望着远处的云,旁边写着“今天的云像棉花糖”。字迹是他惯常的工整,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像怕用力过猛会戳破这层脆弱的宁静。

“风这么大,怎么不在教室待着?”我把草稿纸叠好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冰凉的触感像触到了冰块,“医生不是让你少吹风吗?”

他接过纸,没说话,只是把保温杯扶起来,拧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的水早就凉透了,底部沉着几片没泡开的胖大海,是他奶奶给他泡的,说“润喉”。

“想透透气。”他望着远处被雪雾笼罩的操场,声音轻得像叹息。篮球架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像根孤零零的骨头,“教室里太吵了。”

我知道他说的“吵”不是指声音。上周竞赛获奖后,总有人围着他问问题,连隔壁班的女生都跑来送明信片,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心形。他每次都红着脸摆手,说“我不会”,然后躲回座位,把脸埋进习题集,耳根却红得能滴出血。

“我也觉得吵。”我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栏杆上的冰碴硌得后背发疼,却能清楚地看见他攥着草稿纸的手——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冻住的小溪,蜿蜒着爬向手腕。

天台上积着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响。边缘的老银杏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蓝色的天空,像幅没画完的素描。温砚的目光落在最高的那根枝桠上,那里有个被风雪掏空的鸟巢,只剩下几根枯草,在风里摇摇晃晃。

“你说,鸟冬天会去哪里?”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它们的巢都破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鸟巢确实破得厉害,像被谁狠狠踩过一脚。“大概去南方了吧,”我捡起块小石子,往远处扔去,石子落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小的坑,“我爸说候鸟都这样,天暖了再回来。”

他没接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雪,是他刚才趁我没来时收集的。瓶口用软木塞堵着,塞子上还缠着圈红绳,是我去年给他编的手链,断了之后他一直没扔。

“你收集雪干嘛?”我凑过去看,雪花在瓶里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像碎掉的星星。

“等化了,用来浇楼下的多肉。”他的指尖在瓶壁上轻轻划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你放在窗台上那盆,上次被我浇多了水,烂了片叶子。”

我忽然想起那盆多肉——是秋游回来后我偷偷放他窗台上的,叶片胖乎乎的,像他总在草稿纸上画的小熊。上周确实发现少了片叶子,还以为是被风吹掉的。

“它命硬着呢,”我笑着说,故意把语气放轻松,“上次我妈忘了浇水,蔫得像块咸菜,浇点水又活过来了。”

温砚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很轻,像被风吹起的纸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攥着玻璃瓶的手松了些,指节的白意淡了点,这细微的变化,被我牢牢抓在眼里。

风忽然变急了,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我看见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咳嗽,却硬生生忍住了,只发出一阵极轻的“嘶”声,像怕惊扰了这空旷的安静。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大了些,盖过风声,“说有只企鹅想去找北极熊玩,走了三年才发现——忘关门了!”

说完我自己先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天台上撞来撞去,显得有点傻气。温砚转过头,看着我,睫毛上的雪粒已经化了,留下细小的水痕,像哭过的痕迹。

他没笑,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我的笑声渐渐停了,才低声说:“后来呢?”

“后来……”我愣了一下,这笑话本来就没后续,被他一问,只好硬编,“后来它又走了三年回家关门,再走三年去找北极熊,结果北极熊说‘我其实是企鹅假扮的’!”

这次他没忍住,嘴角真的弯了起来,弧度很浅,却像初春解冻的河面,一点点漾开温柔的波纹。他抬手捂住嘴,大概是怕笑出声引来咳嗽,肩膀却轻轻抖了两下,像被风吹动的芦苇。

“不好笑?”我故意挑眉,看见他手背的青筋似乎舒展了些。

“没有。”他放下手,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的余温,“就是觉得……那只企鹅有点笨。”

“笨才可爱啊。”我捡起片被风吹来的枯叶,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它,笨到被冻成这样,还在跟风打架。”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枯叶正在风里挣扎,一会儿被吹上天,一会儿摔在地上,却始终没被吹走。他忽然伸手,把那片叶子捡起来,放进自己的校服口袋,动作轻柔得像在拾起什么易碎的珍宝。

“留着当书签。”他说,耳根悄悄泛了点红,“比银杏叶软。”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层裂开道缝,漏下点苍白的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我忽然觉得,这天台也没那么冷了,只要他能多弯几次嘴角,多讲几句话,哪怕风再大,雪再密,好像也能熬过去。

上课铃响时,我们并肩往下走。楼梯间的积雪被踩成了冰,滑得很,他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稳,快到转弯处时,会下意识地停下来等我,像怕我滑倒。

走到三楼平台,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是刚才那片枯叶,被他用手指压得很平,边缘的锯齿都服服帖帖的。“给你。”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看着别处,“下次讲笑话,用这个提醒我。”

我捏着那片枯叶,叶脉清晰得像他草稿纸上的辅助线,带着他手心残留的温度。抬头时,看见他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正回头看我,见我望过去,立刻转了进去,只留下个深蓝色的背影,在走廊的阴影里,比平时挺拔了些。

下午的物理课,我发现他的物理笔记本里多了个新书签——正是那片枯叶,夹在“动量守恒”那一页,旁边用红笔写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的弧度,和他刚才在天台笑的样子,一模一样。

放学收拾书包时,我看见他把那个装雪的玻璃瓶放进书包,软木塞上的红绳露在外面,像条小小的尾巴。他大概忘了,保温杯还在我手里——刚才帮他捡草稿纸时顺手拿了,现在杯壁上凝着层水珠,像谁偷偷哭了一场。

我拧开保温杯,倒出里面的凉白开,重新接了杯热水,放了两颗胖大海进去。看着它们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两朵绽开的花,忽然觉得,也许不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要每天陪他来天台站一会儿,讲个笨笨的笑话,看他弯一次嘴角,就很好。

第二天午休,我揣着本英语单词册,再次站在天台门口。绿漆铁门依旧虚掩着,缝隙里传来极轻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春蚕在啃桑叶。

我没再咳嗽,只是轻轻推开门。温砚坐在昨天的水泥台上,正低头做题,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的侧脸,把那片苍白染成了淡淡的粉。他的手边放着那个深蓝色保温杯,里面的胖大海泡得正好,冒着袅袅的白气。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没像昨天那样惊讶,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点位置,像在说“坐吧”。

我走过去,把英语单词册放在膝盖上,翻到“ambulance”那一页——这是他昨天说总记不住的单词。风从栏杆缝里钻进来,吹得单词册“哗啦”响,他伸手帮我按住页角,指尖碰到我的手背,这次没像触电般缩回去,只是停了两秒,才慢慢移开。

“昨天的笑话没讲完。”我翻着单词册,用余光看他,“其实那只企鹅最后找到了北极熊,它们一起在雪地里打滚,滚成了两个白团子。”

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又画了个稍大的圆圈,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团子。

然后,我听见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像落在心湖上的雪,轻轻柔柔,却漾开了圈圈涟漪。

天台上的风还在吹,却好像没那么冷了。远处的操场传来低年级学生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响起的低语声混在一起,像首不成调的歌,在初冬的阳光里,慢慢流淌。

我知道,这里从此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不用刻意说什么,不用假装什么,只要并肩坐着,看云飘过,听风唱歌,就足够了。

而那些没讲完的笑话,没画完的画,没说出口的关心,都会像这保温杯里的胖大海,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慢慢舒展,开出温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