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台上的积雪在晨光里化成水,顺着栏杆的锈缝往下滴,“嗒、嗒、嗒”,像谁在数着时间。

我抱着英语单词册,刚推开那扇绿漆门,就看见温砚坐在水泥台上,手里捏着支钢笔,却没写题,只是对着保温杯发呆。杯口冒着白气,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他今天穿了件厚些的毛衣,领口露出半片米白色的围巾——是我那条绣着小熊的,上周他说“借去挡挡风”,现在看来,是打算赖着不还了。

“今天泡了什么?”我在他身边坐下,刻意往他那边挤了挤,肩膀碰到一起时,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像只警惕的小兽终于放下戒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甘草香,比胖大海多了点清甜,混着他毛衣上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他把保温杯往我这边推了推,杯壁上的水珠沾了点我的校服袖口。“奶奶给的甘草片,”他的声音裹着水汽,有点闷,指尖在杯盖上画着圈,“说比胖大海好喝,还能治咳嗽。”

我拧开盖子,看见几片褐色的甘草在热水里舒展,像小小的船。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确实比胖大海温和,带着点草木的回甘,在舌尖漫开时,连风都好像软了些。“你奶奶真是宝藏奶奶,”我咂咂嘴,把杯子递回去,“下次见了我得好好谢谢她,教我两招养生秘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点泥渍,是昨天放学时踩进积水坑弄的。“她就是瞎琢磨,”他用指尖轻轻敲着杯壁,发出“笃笃”的轻响,“以前在中药铺当学徒,说每种药都有脾气,甘草最温和,能调和所有的苦。”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认真,“就像……就像你讲的笑话。”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原来在他眼里,我的冷笑话和甘草片是一个功效。“那我以后天天给你讲,把你这‘苦’都调和成甜的。”

他的耳朵红了,抢过保温杯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很轻,像怕牵动喉咙的痒意。放下杯子时,我看见他嘴角沾了点甘草沫,像只偷喝了药的小猫,忍不住伸手帮他擦掉。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温热的,带着点湿润的水汽,他的呼吸顿了半秒,没躲。

“物理题昨晚写了吗?”我赶紧转移话题,捡起他扔在旁边的习题集。上面是道解到一半的电磁题,受力分析图却画得歪歪扭扭,导线像条乱扭的蛇,大概是风太急,握不住笔。

“卡在左手定则了。”他指着图上的导线,声音有点懊恼,“总是搞混左右手。”

“我教你个诀窍。”我拿起他的笔,在图旁边画了个简笔画:左手张开,掌心画着磁感线,四指顶着个小小的电流符号。“你看,左手定则像在‘抓’东西,右手定则像在‘发电’,记住这个动作就不会混了。”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忽然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一模一样的左手,只是在掌心多画了颗星星。“这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像你的手。”

我看着那两颗星星,忽然觉得这道电磁题也没那么难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纸上,把我们画的手照得透亮,像两只在光里交握的手。

天台上渐渐有了别的声音。楼下传来体育课的哨声,尖锐得像被风吹破的纸;远处的篮球场响起“砰砰”的拍球声,混着男生们的叫好声。温砚写题的速度慢了下来,笔尖悬在半空,眼神飘向栏杆外,像在羡慕那些能肆意奔跑的身影。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冻住的小溪,蜿蜒着爬向手腕——那是他用力忍耐的信号,每次看到别人剧烈运动,他都会这样。

“我给你讲个关于跑步的笑话吧。”我合上习题集,故意清了清嗓子,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说有个胖子跑步,跑着跑着,变成了瘦子——因为他把‘胖’字的‘月’字旁跑丢了!”

这个笑话有点冷,连风都似乎停了半秒。我看见温砚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是在忍笑。他低下头,用手背捂住嘴,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嗬嗬”声,像被羽毛挠了痒,咳了两声,却比平时轻得多,带着点笑意的颤音。

“不好笑吗?”我有点挫败地挠挠头,上次林薇听了笑得直拍桌子,差点把作业本拍散架。

“没有,”他抬起头,眼底还带着笑出的水汽,嘴角却弯得很明显,“就是……有点傻。”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比上次的企鹅好。”

“那是自然,我这笑话也是在进步的。”我得意地扬起下巴,看见他习题集上的电磁题已经解完了,最后一步的答案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跑步小人,肚子圆滚滚的,显然是那个“胖”字没跑丢的版本。

风卷着云飘过天空,像棉花糖被谁咬了一口。我从书包里掏出单词册,翻到夹着枯叶的那页,刚想背,就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了过来——是块用透明胶带封好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标本,上面用黑色水笔画了个简易的单词表:“gravity-重力,momentum-动量,energy-能量”,每个单词旁边都画了对应的简笔画,重力是个往下掉的苹果,动量是辆滚动的小车,能量则是个发光的灯泡。

“给你的,”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看着别处,“比你死记硬背强。”

我捏着那片银杏叶,指尖能摸到胶带边缘的凸起,像他藏在细节里的温柔。忽然想起他物理笔记本里夹着的体检报告,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旁边,他也画了小小的星星和笑脸,大概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

“温砚,”我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有点响,“周末我们去公园吧?那边有个湖,听说冬天会结薄冰,能看水鸟。”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惊讶,又有点期待,像个被邀请去春游的孩子。“可以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我可能走不了太久。”

“那就慢慢走,”我把银杏叶夹进单词册,拍了拍他的肩膀,“累了就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我给你讲笑话,讲到你烦为止。”

他低下头,用指尖在习题集上画着圈,画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坚定。

上课铃响前,我们往楼下走。楼梯间的窗户没关,风灌进来,吹得他围巾的一角飞起来,缠住了我的书包带。我伸手去解,他也跟着低头,手指碰到一起时,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个人都僵在原地。

“我来吧。”他红着脸,飞快地解开围巾,把那角攥在手里,像攥着什么烫手的宝贝。

走到三楼平台时,我看见他校服后襟沾着片细小的羽毛,是天台栏杆上的麻雀掉落的。“别动。”我伸手帮他摘掉羽毛,指尖碰到他的后背,感觉到他毛衣下的肩膀,比第一次见时结实了些,不再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沾了点东西。”我把羽毛递给他,他捏在手里看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夹进物理笔记本,动作轻柔得像在收藏什么稀世珍宝。

下午的自习课,林薇又传纸条来:“看你俩从天台下来笑成那样,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后面画了个流口水的表情包。

我在纸条背面画了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旁边写着“甘草味的”,然后传了回去。林薇看完,立刻转过来冲我挤眉弄眼,比了个“懂了”的手势,逗得我差点笑出声。

放学时,温砚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个装雪的玻璃瓶,瓶里的雪已经化成了水,在晃动时发出“哗啦”的声响。“明天……”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紧,“去公园,我带相机吧?我爸以前的旧相机,还能用。”

“好啊,”我笑着帮他把拉链拉好,“拍点水鸟,拍点冰湖,再拍点……你笑的样子。”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次没捂嘴,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像只终于放下警惕的小猫。“嗯。”

走出教学楼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路灯次第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再也分不开的画。他的保温杯还在我手里,里面的甘草片沉在杯底,像颗安静的星星。

“明天见。”他站在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对着我挥挥手,深蓝色的校服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围巾的一角被风吹起,露出里面半片小熊的耳朵。

“明天见。”我举起手里的保温杯晃了晃,“记得把相机充好电,别到时候拍一半没电了。”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巷子,背影被路灯的光切得明明灭灭,却比第一次在天台见到时,挺拔了不止一点点。

我握着保温杯往家走,里面的水还带着余温,暖得手心发颤。忽然想起他留在物理笔记本里的羽毛,想起他画的跑步小人,想起他答应去公园时眼里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有点酸酸的。

也许治好他的从来不是药,是这日复一日的陪伴里,那些藏在风里的笑话,那些落在纸上的暖意,还有这保温杯里,永远不会凉透的温度。

而明天的公园,一定有更温柔的风,和更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