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阳光像被打碎的玻璃,洒在青峰山公园的石板路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我站在公园门口的梧桐树下,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散开,像谁偷偷画了个透明的圈。
温砚背着黑色的相机包从巷口走过来时,我正在数梧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他穿了件浅灰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鼻尖冻得通红,像颗被霜打过的草莓。看见我,他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速度走过来,相机包上的金属扣随着动作“叮叮”作响,像串没调准音的风铃。
“等很久了?”他站在我面前,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白霜,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落在我的围巾上,很快凝成细小的水珠。
“刚到,”我晃了晃手里的保温袋,里面的姜茶还烫着手心,“我奶奶五点就起来煮了,说喝了能抗冻。”
他接过保温袋,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像有片雪花落在上面,凉得很轻,却让人心头颤了颤。“谢谢奶奶,”他把保温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暖手宝,“下次我让我奶奶做些荠菜饼,给你带过来。”
“好啊,”我想起他奶奶做的荠菜饺子,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上次吃的饺子还没忘呢,鲜得掉眉毛。”
他被我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白霜,像落了层碎盐。“我让她多放香油。”
公园的门卫大爷坐在值班室里打盹,收音机里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们从侧门溜进去时,惊动了趴在栏杆上的黑猫,它“喵”地叫了一声,弓着背跳进了灌木丛,尾巴像根被风吹动的黑布条。
“它好像不欢迎我们。”温砚看着黑猫消失的方向,声音里带着点惋惜。
“它是嫉妒我们比它暖和。”我拍了拍他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只装了棉花的小熊,“你穿这么厚,是不是想冒充熊瞎子?”
他的耳朵红了,伸手拽了拽羽绒服的帽子,把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我奶奶说……穿厚点不容易感冒。”
湖面结了层薄冰,冰面下的水是深绿色的,像块巨大的翡翠。几只野鸭在冰缝里钻来钻去,羽毛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却依旧嘎嘎地叫着,声音在空旷的公园里回荡,像谁在远处敲着破锣。
温砚举起相机,镜头对准离我们最近的那只野鸭。那是只羽毛灰扑扑的公鸭,正伸长脖子,试图用嘴啄开冰面,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咔嚓”一声,快门声在安静的湖边显得格外清晰。
“拍下来了吗?”我凑过去看,他正低头调整相机的光圈,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睫毛上的白霜已经化了,留下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
“嗯,”他把相机递给我,“你看它的嘴,冻得通红。”
小小的取景器里,那只野鸭的嘴确实红得像涂了颜料,正对着冰面较劲,神态像极了温砚解不出物理题时的样子——固执又认真。“太像你了,”我笑着把相机还给他,“尤其是这不服输的劲儿。”
他没反驳,只是举起相机又拍了一张,这次是对着冰缝里游动的小鱼。阳光透过冰面照下去,把鱼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透明的线。“以前我爸总带我来这儿钓鱼,”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怀念,“说冬天的鱼最肥,就是不好钓。”
我想起他钱包里的照片——年轻的男人抱着个小男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手里举着条银光闪闪的鱼,男孩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正是小时候的温砚。照片的背景里,湖面没有结冰,柳树的枝条垂在水面,显然是夏天。
“等开春了,我们也来钓鱼,”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看着它滚到冰湖边停下,“我爸说他钓鱼技术一流,让他来当教练。”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点燃的星火。“好。”
沿着湖边的栈道往前走,栈道的木板被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响。温砚的相机快门声不断,有时拍冰面上的裂纹,像幅天然的抽象画;有时拍枝头残留的野果,红得像颗小小的心;有时镜头一转,对着我按下快门——我正弯腰看冰缝里的小鱼,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删了删了!”我跑过去抢相机,他举得高高的,笑着往后躲,羽绒服的帽子滑下来,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就不,”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这张最好看,比你平时正经的样子可爱。”
我们在栈道上追着闹了一会儿,直到他扶着栏杆弯下腰喘气,才停了下来。他的脸色有点白,嘴唇也没了血色,显然是运动过量了。我赶紧把姜茶递给他,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大口,姜茶的辛辣味在空气里散开,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却比平时听起来轻快得多,像带着笑意的尾音。“你奶奶放了多少姜?”他抹了抹嘴,眼睛里带着点水汽,“辣得像吞了团火。”
“越辣越驱寒,”我把保温杯盖好,“我妈说姜是好东西,冬天吃了不怕冷。”
“你什么都听你妈的。”他摇摇头,语气里却带着点笑意,像在说一个可爱的小习惯。
“那是因为我妈说的都是对的,”我理直气壮地说,“比如她说,温砚是个好孩子,值得深交。”
他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像被夕阳染过的云。他低下头,用脚尖踢着栈道的木板,小声说:“你妈……见过我吗?”
“见过啊,”我想起上次放学,我妈来接我,刚好看见温砚帮我背书包,“她说你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乖孩子,还让我多照顾你。”
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点惊讶,又有点不好意思,像个被老师表扬的学生。“我……我没做什么。”
“你做的多了去了,”我掰着手指头数,“给我讲题,帮我背书包,还……还听我讲冷笑话。”
他被我逗笑了,这次没忍住,笑声在湖边荡开,惊飞了冰面上的野鸭,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混着他极轻的咳嗽,却比平时听起来开心得多。
走到湖心亭时,我们停下来休息。亭子里有位老爷爷在拉二胡,《二泉映月》的调子在寒风里飘散开,带着点苍凉的温柔。温砚举起相机,对着老爷爷按下快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老爷爷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袄,戴顶灰色的绒线帽,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动,像两只飞舞的蝴蝶。“他拉了几十年了,”旁边卖热饮的阿姨说,“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来,说拉琴能解闷。”
“像我讲笑话。”温砚忽然小声说,眼睛盯着老爷爷的手指,“能解闷。”
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我的冷笑话和老爷爷的二胡,温砚的相机和我的单词册,都是我们对抗孤独的方式,笨拙,却真诚。
“那我们多拍点照片,多讲点笑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羽绒服下的身体比平时暖和,“让所有的闷都变成开心。”
他点点头,从相机包里掏出个小小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刚才拍的照片编号和场景:“1. 灰鸭啄冰 2. 冰缝小鱼 3. 二泉映月 4. 鸟窝头许漾”。最后那个“鸟窝头许漾”被他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旁边标着“重点”。
“你还记账啊?”我抢过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里面记满了他拍过的东西,有学校的银杏叶,有青峰山的野山楂,还有我上次在天台讲笑话时的侧脸,虽然画得很抽象,却能看出是在笑。
“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笔记本拿回去,“怕忘了。”
离开湖心亭时,老爷爷的二胡换了首欢快的曲子,《喜洋洋》的调子在寒风里显得格外热闹。温砚的脚步也轻快起来,甚至会主动指着天空说:“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上次你讲的那个跑丢了‘月’字旁的胖子?”
我抬头看去,那朵云确实圆滚滚的,边缘还有点不规则的缺口,像被谁咬了一口。“像!太像了!”我笑着掏出手机,对着云拍了张照,“发给林薇,说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兄弟。”
他凑过来看我手机屏幕,肩膀轻轻碰到我的肩膀,羽绒服的绒毛蹭到我的脖子,痒痒的。“林薇看到会生气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呼吸落在我的耳边,暖暖的。
“她才不会,”我飞快地按下发送键,“她昨天还说,最喜欢别人夸她‘珠圆玉润’。”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笑,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幅安静的画。阳光透过他的发隙洒下来,在他的羽绒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走到公园的西北角,我们发现了一片未结冰的水域,大概是水流太急,冰面无法形成。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游动,羽毛洁白得像雪,嘴巴是红色的,像涂了口红。
“是白鹭,”温砚举起相机,眼睛发亮,“我第一次在冬天见到白鹭。”
白鹭的动作很优雅,伸长脖子在水里啄食,翅膀偶尔扇动一下,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温砚的相机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他的脸几乎贴在相机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些白色的精灵。
“它们是不是迷路了?”我小声问,冬天的白鹭应该往南飞才对。
“可能是受伤了,”他放下相机,指着其中一只白鹭的翅膀,“你看它的翅膀,好像有点下垂。”
我仔细看去,那只白鹭的左翅确实比右翅低了些,飞行时也有点倾斜,像架出了故障的飞机。“好可怜,”我有点心疼,“我们要不要告诉公园管理员?”
“不用,”他摇摇头,又按下快门,“它们很聪明,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就像……就像我们。”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拍照了。镜头里的世界是安静的,可控的,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咳嗽,不会有体检报告上冰冷的术语,只有流动的云,飞翔的鸟,和那些不会褪色的瞬间。
离开公园时,温砚的相机包空了不少——胶卷用完了。他说回家要赶紧洗出来,不然会曝光,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着急。
“洗出来给我看看,”我帮他拉好相机包的拉链,“尤其是我的鸟窝头。”
他的耳朵红了,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是张刚洗出来的照片,正是刚才在湖边拍的我,头发乱糟糟的,却笑得露出了小虎牙,背景里的冰湖和野鸭都清晰可见,连阳光落在我睫毛上的光斑都拍得清清楚楚。
“送给你。”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看着别处,“刚才在亭子里让老爷爷帮忙洗的,他带了简易洗照片的工具。”
我捏着那张照片,相纸的边缘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像他手心的温度。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2023年冬,于青峰山公园,风很大,笑得很暖。”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的弧度和照片里的我,一模一样。
“谢谢。”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和秋游时的合影放在一起,两张照片里的我们,都在笑,只是现在的笑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分开时,他站在公交站台,对着我挥挥手,浅灰色的羽绒服在人群里很显眼,像朵安静的云。公交车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上车前还在回头看我,见我望过去,立刻转了进去,只留下个模糊的背影,在车窗里,比平时挺拔了些。
回到家,我把那张湖边的照片夹在书桌的玻璃下,刚好在那块画着星星的石头旁边。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照片上的冰湖和笑脸都染成了金色,像撒了层糖霜。
奶奶端着水果进来时,看见我手腕上的石子手链,笑着说:“这孩子有心了,石头都磨得这么光。”
“嗯,”我咬了口苹果,甜得很,“他做什么都很认真。”
“认真好,”奶奶坐在床边,帮我掖了掖被角,“过日子就得找个认真的,知冷知热,把你放在心上疼。”
我看着玻璃下的照片,忽然想起温砚在照片背面写的话——“风很大,笑得很暖”。原来在他眼里,我的笑比寒风更有力量。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提前十分钟去了学校。推开天台门时,看见温砚已经坐在那里了,面前摊着本相册,里面夹着刚洗出来的照片。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像被阳光点亮的星星。
“你看,”他把相册推过来,里面有冰湖、野鸭、拉二胡的老爷爷,还有好几张我的傻样——有的在追鸭子,有的在对着云傻笑,有的在抢相机,每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日期和简单的话,像本专属的日记。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张我们的合影——是在湖心亭,老爷爷帮忙拍的。我站在温砚旁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低着头,嘴角弯着浅浅的笑意,阳光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把那枚石子手链照得格外亮。
“这张最好看。”我指着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有点酸酸的。
他点点头,把相册合上,放进书包。“今天的云很白,”他忽然抬头看向天空,“像棉花糖,你要不要……讲个关于棉花糖的笑话?”
我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看着天台上散落的阳光,看着我们交叠在习题集上的手……忽然觉得,最好的笑话不用刻意去想,因为此刻的一切,已经比任何笑话都让人开心。
“好啊,”我笑着说,翻开英语单词册,“从前有朵棉花糖,它总觉得自己不够甜,直到有天它遇见了另一朵棉花糖……”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混着他偶尔响起的轻笑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首简单的歌,在初冬的阳光里,慢慢流淌。
而天台上的云,像被施了魔法,迟迟不肯飘走,仿佛也想留下来,听听这未完的笑话,看看这握在一起的手,和那些被相机定格的,闪闪发光的瞬间。
温砚的相机就放在旁边,镜头对着天空,像在等待下一朵棉花糖云飘过。我知道,无论这胶卷能拍多少张照片,我们的故事,永远拍不完。
因为只要天台上的风还在吹,云还在飘,我们的笑声还在响,这故事,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像这初冬的阳光,虽然清透,却足够温暖;像这石子手链,虽然简单,却足够坚定。
像我们。
下课铃响时,我看见他把相机收进包里,却把那张我们的合影放在了物理笔记本的第一页,像枚精致的书签。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照片上,把我们的笑脸映得格外清晰,连空气里,都带着棉花糖般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