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晨五点半,我被胸腔里的钝痛惊醒。

窗外的天还是墨蓝色的,只有巷口那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根悬着的针。我蜷缩在床上,手按在左胸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乱撞,像只被困住的鸟,翅膀拍打得肋骨生疼。

床头柜上的药瓶被碰倒了,白色的药片滚出来,在地板上弹了几下,停在拖鞋旁边。我弯腰去捡,起身时一阵眩晕,眼前瞬间黑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扶住墙,才没摔倒。指尖触到的墙壁是凉的,像医务室的白墙,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又不舒服了?”奶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总是这样,我稍微动一下,她就能醒,像装了传感器。

“没事,奶奶,”我把药片塞进嘴里,干咽下去,喉咙里泛起苦涩的味道,“就是做了个噩梦。”

门被轻轻推开,奶奶端着杯温水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件厚棉袄。“快穿上,别着凉,”她把水杯递给我,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烧,就是脸色太差了,今天别去学校了吧?”

我摇摇头,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温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压下了那股恶心感。“不行,今天要发物理竞赛的获奖证书,赵老师说必须去。”

其实我更怕的是许漾会找我。他昨天说今天要带新烤的饼干来天台,说里面加了蔓越莓干,是他奶奶的新配方。我想象过他从书包里掏出饼干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颗星星,嘴角的笑大概会露出小虎牙——这些画面像止痛药,能暂时压下胸腔里的疼。

奶奶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帮我把棉袄的拉链拉好。“药带够了吗?”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的针孔处轻轻摩挲,那里是上周输液留下的痕迹,青紫色还没褪尽,“不舒服就立刻回来,别硬撑。”

“知道了。”我把药瓶塞进校服口袋,指尖碰到瓶身的冰凉,像碰到了块冰。

走进教室时,许漾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他趴在桌上,侧脸埋在臂弯里,头发乱糟糟的,像只没睡醒的猫。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我悄悄走过去,看见他物理笔记本上画着个简笔画——一个小人举着奖杯,旁边写着“今天要给温砚一个惊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胸腔里的钝痛忽然轻了些。

他大概是感觉到了动静,抬起头,眼睛还带着惺忪的睡意,看见我时,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烟花。“你来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个粉色的保鲜袋,里面装着圆滚滚的饼干,“刚烤好的,还热乎着呢,尝尝?”

饼干的香气混着蔓越莓的甜味飘过来,我却突然觉得一阵反胃,胃里像有只手在搅。我赶紧别过脸,假装整理书包,声音有点发哑:“等会儿吃,现在没胃口。”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不舒服?”他伸手想碰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他的手停在半空,像被冻住了。

“没有,”我避开他的目光,从书包里掏出物理习题集,“就是有点困。”

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来,林薇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我们,笑着说:“温砚,恭喜啊,今天发证书,赵老师说要给你个大红花呢!”

许漾跟着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听见没?大红花,配你正好。”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胸腔里的鸟又开始扑腾,这次更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低下头,假装看题,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在敲鼓。

晨会时,校长在主席台上念获奖名单。风很大,吹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层水。我站在队伍里,浑身发冷,牙齿忍不住打颤,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药瓶,塑料瓶被捏得变了形。

“……一等奖,高三(一)班,温砚!”

掌声像潮水般涌过来,许漾在我旁边用力鼓掌,手都拍红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比他自己获奖还开心。我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校长把烫金的证书递给我,还有个红色的绶带,上面写着“优秀学生”。缎带的质地很滑,硌得脖子发痒。我对着校长鞠了一躬,想说“谢谢”,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走下台时,我看见许漾冲我竖起大拇指,嘴角的梨涡深深的,像盛着糖。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我忽然想起昨天在公园拍的照片——他笑得像个傻子,背景里的冰湖闪着光。那一刻,胸腔里的疼好像消失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酸,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回到队伍里,他偷偷塞给我块饼干,用手捂着,怕被老师看见。“尝尝,就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奶奶说吃甜的能让人开心。”

饼干的温度透过他的手心传过来,暖暖的。我接过来,塞进嘴里,蔓越莓的甜味在舌尖炸开,却盖不住喉咙里的苦涩。我飞快地嚼了嚼,咽下去,胃里的搅动更厉害了,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好吃吗?”他看着我,眼睛里的期待像星星。

“嗯。”我点点头,不敢多说一个字,怕一开口就会吐出来。

晨会结束后,我借口去厕所,往医务室跑。走廊里的风很大,吹得窗户“哐当”响,像谁在哭。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胸腔里的钝痛就加重一分,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走廊的尽头像有个黑洞,在慢慢吞噬一切。

“温砚!”许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点着急,“你去哪?赵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奖杯呢!”

我没回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濡湿了,贴在身上,像层冰。他追了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很暖,像个小火炉,可我却觉得更冷了,冷得骨头缝里都在打颤。

“你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没听过的慌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用!”我甩开他的手,声音大得吓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愣在原地,眼睛里的星星灭了,只剩下错愕和受伤,像被我打碎的玻璃杯。

我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忽然很想把他拉回来,告诉他人我很难受,告诉他人我怕得要死,告诉他人我可能……撑不到放寒假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想一个人待着。”

说完,我转身就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医务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校医正在整理药柜,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我,皱了皱眉:“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多休息吗?”

我没说话,直接躺在病床上,校医拿着听诊器走过来,冰凉的金属头贴在我胸口时,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深呼吸,”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又心律不齐了?”

我照着他的话做,吸气时,胸腔里像被塞进了团棉花,闷得发疼。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声很乱,快一阵慢一阵,像个没调好的闹钟。

“情况不太好,”校医拿下听诊器,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刺耳,“叫你家长来吧,最好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我奶奶在忙,”我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我没事,吃点药就好了。”

校医叹了口气,没再坚持,从药柜里拿出支针管,抽了点透明的液体。“先打支镇静剂,让心脏歇会儿,”他的声音软了些,“别硬撑着,你这身体,经不起折腾。”

针头扎进皮肤时,我没感觉到疼,注意力全在窗外——许漾站在医务室门口,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像在哭。风把他的围巾吹起来,米白色的,上面的小熊图案被风吹得变了形,是我一直戴着的那条。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根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打完针,校医让我在病床上躺会儿。我却睡不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像幅抽象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许漾发来的消息:“对不起,刚才不该逼你。”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着,想打“不是你的错”,却怎么也按不下去。胸腔里的鸟好像累了,不怎么扑腾了,只剩下微弱的颤动,像快没电的手机。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匆匆忙忙地来了,眼睛红红的,手里还攥着我的体检报告——是上周偷偷去医院做的,上面的结论很刺眼:“先天性心脏病加重,建议立刻住院治疗,避免剧烈活动。”

“跟奶奶回家,”她的声音在发抖,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们去市医院,那里有最好的医生。”

我摇摇头,从床上坐起来,头晕得更厉害了。“我想回学校,”我说,声音很轻,“证书还没拿回家,许漾说……说要给我庆祝。”

“庆祝什么!”奶奶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命都快没了,还庆祝!”

校医在旁边劝:“阿姨,孩子想回去就回去吧,下午再去医院也行,让他跟同学告个别。”

奶奶咬着嘴唇,没再说话,只是帮我把外套穿上,动作轻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玻璃。

走出医务室时,阳光变得很刺眼,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许漾还站在那里,看见我们,赶紧擦了擦脸,笑着走过来:“温砚,你好点了吗?我买了奶茶,你爱喝的珍珠的。”

他手里的奶茶还冒着热气,杯壁上凝着水珠。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忽然很想抱抱他,像秋游那天在山顶一样,把头靠在他肩上,闻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可我不能。

“我要回家了,”我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很轻,“有点不舒服。”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那……证书我帮你收着?”

“不用,”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红色的证书,塞进他手里,“送给你。”

他愣住了,没接,证书掉在地上,烫金的字在阳光下很刺眼。“温砚,你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告诉我,是不是很严重?”

奶奶把我往旁边拉了拉,声音很沉:“漾漾,谢谢你平时照顾我们家砚砚,等他好了……”

“他不会好了,”我打断奶奶的话,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医生说,我的心脏像个坏了的零件,修不好了。”

许漾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像团杂草。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光彻底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忽然很想告诉他,其实我偷偷在他的饼干盒里放了药,是医生说能缓解心悸的;其实我昨天在公园拍了很多他的照片,每张背面都写了“喜欢”;其实我一点也不怕打针,只是怕他看见我疼的样子会难过。

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奶奶慢慢往前走。

走到校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许漾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掉在地上的证书,风吹得他的围巾直往脸上拍。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暖他发白的脸,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我的心脏又开始疼了,这次不是钝痛,是尖锐的疼,像被谁用剪刀剪开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的。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药瓶,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是医生开的,说疼得厉害时吃一粒。我把药倒出来,想扔掉,又舍不得,最后还是放回口袋里,像藏了个秘密。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往后退,青峰山公园的轮廓越来越小,天台上的云大概还在飘,像棉花糖。我想起许漾讲的那个笑话:“从前有朵棉花糖,它总觉得自己不够甜……”

后面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许漾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是他在天台上拍的,天空很蓝,云很白,像棉花糖。照片背面大概写了什么,可我看不到了。

胸腔里的鸟彻底不动了,听诊器下的心跳声越来越弱,像快熄灭的烛火。我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天台上,许漾在讲笑话,我在笑,风很大,却吹不散我们的声音。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想告诉他,其实那朵棉花糖后来遇到了另一朵棉花糖,它们一起在风里打滚,变得越来越甜。

可惜,没有如果了。

口袋里的药瓶硌着腰,像颗没说出口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