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砚被奶奶拉着走出校门时,风卷着雪籽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我手里还攥着那本烫金证书,封面被冷汗濡湿,变得皱巴巴的,像他刚才苍白的脸。
“他不会好了”——这句话像块冰,从耳朵钻进心里,冻得五脏六腑都发疼。我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咳得眼泪直流。校工大爷路过,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校门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得摇晃的铁栅栏,像他刚才没说完的话。
捡起掉在地上的证书时,我发现封皮里夹着张照片——是温砚偷拍的我,在公园的湖边,头发被风吹得像鸟窝,却笑得露出小虎牙。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字,被泪水晕开了点,却还能看清:“想把这瞬间,变成永远。”
指尖抚过那行字,纸页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淡淡的药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是我熟悉的气息。我忽然想起他塞给我饼干时,手心的汗;想起他躲开我触碰时,耳根的红;想起他跑向医务室时,颤抖的肩膀——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拼图一样在脑子里炸开,每一块都刻着“他在忍”。
“许漾!”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温砚他……”
我转过头,看见她手里捏着个粉色的保鲜袋,是我早上带给温砚的蔓越莓饼干。袋口敞开着,里面躺着个小小的药瓶,白色的,和温砚总揣在口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我刚才去你座位拿东西,看见这个从饼干袋里滚出来了,”她的手抖得厉害,“这是……温砚放的?”
药瓶上没有标签,我拧开盖子,倒出几粒白色药片,指尖触到的瞬间,忽然想起校医室的药柜——上周温砚在这里打针时,我偷看过标签,上面写着“盐酸普萘洛尔”,主治心律失常。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原来他早上说“没胃口”,不是真的没胃口,是怕吃药时被我看见;原来他把药偷偷塞进我的饼干袋,是怕我像他一样,会突然被心脏的疼困住。
“他去哪个医院了?”我抓住林薇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市医院?还是省立医院?”
林薇被我晃得直摇头:“我不知道啊,他奶奶没说……”
我松开她,疯了似的往校门口跑。保安拦住我时,我把证书往他手里一塞,只说“找温砚”,声音里的哭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跑到公交站台,我才发现自己没带钱,手机也只剩1%的电,屏幕上还停留在温砚发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天台上的云,像棉花糖。
雪籽越下越大,落在头发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雪还是泪。我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市医院的名字,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小伙子,别急,市医院的心脏科是全省最好的。”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路过公园时,那片结了薄冰的湖一闪而过,冰面上的野鸭不见了,大概是躲进了芦苇荡。我想起温砚举着相机的样子,想起他说“白鹭很聪明,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忽然捂住嘴,怕哭出声。
到了市医院,我冲进急诊大厅,护士拦住我问找谁,我说“温砚,先天性心脏病,刚送来的”,声音大得整个大厅都能听见。挂号处的阿姨查了半天,摇摇头说“没有这个名字”。
“不可能!”我抓住她的胳膊,“他奶奶带他来的,穿浅灰色羽绒服,背着黑色相机包……”
“今天送来的心脏病患者里,确实有个老太太陪着的少年,”旁边导诊台的护士插了句嘴,“但名字不是温砚,叫……温言,言字旁的言。”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温砚物理笔记本扉页的名字——“温砚”两个字写得很轻,旁边用括号注了个“言”,当时以为是笔误,现在才明白,那是他怕我担心,故意改的名字。
“他在哪?”
“刚进手术室,”护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红灯,“先天性心脏病急性发作,情况不太好,家属正在外面等着。”
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奶奶低着头,手里攥着个蓝色的布包,正是温砚总用来装药的那个。我走过去时,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了个位置。
“手术要多久?”我坐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不知道,”奶奶的声音很哑,“医生说……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她从布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那个装着雪水的玻璃瓶,里面的水已经冻成了冰,把软木塞上的红绳都冻住了,“他说这个给你,里面是青峰山的雪。”
我接过玻璃瓶,冰得手心发疼,却舍不得放下。瓶壁上贴着张便签,是温砚的字迹:“雪化了会变成春天。”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我数了走廊天花板上的灯(18盏),数了墙上的瓷砖(362块),数了奶奶站起来又坐下的次数(27次),却怎么也数不清心里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林薇带着我爸妈赶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妈妈把她的羽绒服披在我身上,说:“没事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我点点头,眼睛却没离开那盏红灯。红灯灭的时候,我几乎是弹起来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手术很成功,但还没脱离危险,要进ICU观察”时,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被爸爸扶住了。
隔着ICU的玻璃,我看见温砚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起伏,像个破损的玩偶。他的手露在外面,手背上扎着针,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是我在天台上碰过无数次的手,此刻却冰凉得让人心碎。
奶奶趴在玻璃上,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水雾。“砚砚从小就懂事,”她哽咽着说,“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从来不哭不闹,别人跑八百米,他就在旁边看着,说‘我帮你们拿书包’……”
我想起他在操场看别人跑步的样子,想起他说“想试试像正常人一样”,想起他在天台上努力挺直的肩膀,忽然明白,那些他没说出口的羡慕,比身上的疼更重。
ICU不让家属陪夜,我和奶奶在走廊的长椅上过了一夜。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梦见天台上的云变成了棉花糖,温砚站在云里对我笑,说“你的笑话其实很好笑”,我刚要伸手去抓他,就被冻醒了。
天亮时,护士说温砚醒了一次,意识还不太清楚,只问了句“我的相机呢”。我想起那个黑色的相机包,应该还在他教室里,里面有没拍完的胶卷,有我们的合影,有他偷偷拍的我的傻样。
我让林薇去学校拿相机,自己守在ICU门口。中午送饭时,我把保温桶里的粥倒在小碗里,用勺子一点点搅凉,幻想他能像以前一样,坐在天台上,小口小口地喝,听我讲新学的笑话。
下午,医生说温砚的情况稳定了些,可以进去看五分钟。我换上消毒服,走进ICU时,脚步轻得像怕踩碎玻璃。他的眼睛闭着,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大概是刚哭过。
“温砚,”我蹲在病床边,握住他没插针的那只手,冰凉的,“我把相机拿来了,里面的胶卷洗出来了,你的技术真好,把我拍得比本人帅多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回握我。我赶紧把玻璃瓶塞进他手里,让他握住:“你看,雪还没化,等你好了,我们去青峰山,再装一瓶新的雪,好不好?”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很费力,像粘住了一样。看见我时,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我看懂了——他在说“笑话”。
我笑着抹了把脸,开始讲那个没讲完的棉花糖笑话:“从前有朵棉花糖,总觉得自己不够甜,直到有天它遇见了另一朵棉花糖……”讲到这里,我哽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那朵棉花糖说‘我把我的甜分你一半’,于是它们就粘在一起,变成了世界上最甜的棉花糖。”
温砚的嘴角弯了弯,很轻,像被风吹动的羽毛。护士进来催的时候,他忽然用力攥了攥我的手,我看见他枕头底下露出个东西——是那张我们在湖心亭的合影,被他用胶带粘在了病历本上,边角都磨破了。
走出ICU,我靠在墙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他在天台上画的星星。
林薇抱着相机包跑过来,说:“我把胶卷洗出来了,你看!”
照片里,冰湖闪着光,白鹭展开翅膀,拉二胡的老爷爷闭着眼睛,而我和温砚站在湖心亭,手牵着手,笑得像两个傻子。最后一张照片是空白的,只有一行字,是温砚用钢笔写的:“许漾的笑话,是世界上最甜的药。”
我把照片放进相机包,想起他留在我饼干袋里的药瓶,想起他偷拍的照片,想起他说“雪化了会变成春天”,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喜欢,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其实早就像天台上的云,飘进了彼此的心里。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我站在医院的院子里,看着阳光把积雪一点点融化,露出下面青绿色的草芽。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等我好。”
我知道是温砚,一定是他趁护士不注意,用奶奶的手机发的。
我回复:“好,我等你。等你好了,我们去天台看云,去公园喂白鹭,去青峰山装新的雪,去听没讲完的笑话。”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ICU的窗户里,有只手慢慢举起来,比了个“OK”的手势,像颗在寒风里重新亮起来的星星。
天台上的风还在吹,云还在飘,只是这一次,我们都知道,再冷的冬天,也会有融化的时候;再难的路,只要牵着彼此的手,就一定能走到春天。
那个空荡的天台,很快就会重新热闹起来——我背单词,他写题,偶尔并肩看云,我讲笑话,他弯嘴角,咳嗽声会越来越轻,直到再也听不见。
因为我们都是彼此的棉花糖,要把所有的甜,都分对方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