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温砚缺席的第一天,物理课讲动量守恒时,我总觉得他的座位在发光。

晨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空荡荡的椅子上,把椅面的木纹染成了浅金色。他的物理笔记本还摊在桌面上,翻开在电磁学那一页,右上角有他画的小小的相机图案,镜头对着窗外的梧桐树——那是上周课间,他说“想拍张树影当书签”时画的。

“许漾,动量定理的表达式是什么?”赵老师的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我的走神。

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聚过来,像探照灯似的,把我烫得耳朵发红。我盯着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脑子里却全是温砚被奶奶拉着走出校门的样子——他的浅灰色羽绒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步伐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p……p等于m乘以v。”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指尖把衣角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赵老师皱了皱眉:“坐下吧,上课别走神。”

坐下时,我偷偷瞥了眼温砚的座位。他的玻璃杯还放在桌角,杯壁上留着圈浅浅的水渍,是昨天泡甘草茶时留下的。我记得他总爱用无名指托着杯底,说“这样不烫手”,指尖会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指纹,像串没说出口的密码。

一整天的课,我都像被按了慢放键。数学课讲三角函数,老师画的正弦曲线在我眼里变成了心电图,起伏的弧度和校医给温砚听诊时,听诊器里传来的“咚咚”声重合在一起;英语课背单词,背到“heart”时,喉咙突然发紧,怎么也念不出声,眼前总闪过他在医务室里苍白的脸,和他手背上青紫色的输液针孔。

课间操时,全班同学都去了操场,我找借口留在了教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风穿过窗户的“呜呜”声,像谁在哭。我走到温砚的座位旁,伸手碰了碰他的笔记本封面——是硬壳的深蓝色,上面有他用钢笔写的名字,笔画很轻,“砚”字的右半部分像颗小小的星星。

桌洞里藏着他的相机包,黑色的,拉链上挂着个银色的小铃铛,是我上次在文具店给他挑的,说“走路时响起来,像在打招呼”。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敢拉开拉链,只是把耳朵贴在包上,仿佛能听见里面胶卷转动的轻微声响——他总说,胶卷里藏着时间的味道。

放学铃响时,林薇抱着书包凑过来:“去吃新开的那家麻辣烫吗?加麻加辣,保证吃完整个人都通透。”她的发梢蹭到我的胳膊,带着洗发水的桃子香味,是很活泼的味道,和此刻沉甸甸的心情格格不入。

我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我得把今天的笔记抄完,”指尖划过温砚笔记本上的相机图案,“他回来要是跟不上,该着急了。”

林薇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我:“柠檬味的,提神。记得别待到太晚,我妈说教室晚上闹老鼠。”

她走后,教室里很快就空了。夕阳把窗框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横在温砚的座位上,像条没拉紧的橡皮筋。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翻开笔记本,开始一字一句地抄动量守恒的知识点。

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抄到“系统合外力为零”时,笔尖突然顿住了——温砚讲这部分内容时,总爱举个例子:“就像两个人在冰面上推对方,不管怎么推,总动量都是守恒的。”他说这话时,眼睛会偷偷往我这边瞟,像在说我们俩。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个小小的墨点。我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乱,最后索性趴在他的笔记本上,任由眼泪打湿那页画着相机的纸——墨迹被泡得发涨,相机的镜头变得模糊,像哭花了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亮起,才惊得抬起头。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巷口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温砚拍过的那些抽象画。

我重新拿起笔,在晕开的墨点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用红笔把脸颊涂得满满的,像个小丑。画完才发现,笑脸的嘴角被我画得太弯,反而像在哭。

“同学,还不走吗?”保安大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手里拿着串钥匙,“锁门了啊,再不走就得翻墙出去了。”

我慌忙把笔记本塞进书包,胡乱抹了把脸:“马上就走。”书包带勒得肩膀有点疼,却没有温砚帮我背包时那种稳稳的踏实感。

走出教学楼时,晚风带着凉意扑过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绕到医务室门口时,里面的灯还亮着,校医正弯腰收拾药柜,白色的大褂下摆扫过地面,像只巨大的鸽子。

“阿姨,”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温砚……他的病很严重吗?”

校医抬起头,看见我红着眼睛,手里的药瓶顿了顿:“先天性心脏病,平时看着没事,一累着就容易出问题。”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塞到我手里,“这个你拿着,要是他回来后说心慌,让他含半片,能缓解。”

药瓶的玻璃很凉,冻得我指尖发麻:“他会好起来的,对吗?”

“会的,”校医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掌心很暖,“那孩子看着安静,其实倔得很,上次手术那么疼,都没哼过一声。”

走出医务室,我把药瓶小心翼翼地放进温砚的桌洞,藏在他的物理笔记本下面。放进去的瞬间,指尖碰到了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颗用红绳串着的小石子,上面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是我上个月给他的,说“戴着能许愿”。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我把石子放回桌洞,又往里面塞了包蔓越莓饼干——是早上特意从家里带来的,他上次说“奶奶做的比外面买的好吃”,这次我让奶奶多加了两勺糖。饼干袋上贴着张便签,我用红笔写了“吃甜的能开心”,末尾画了个举着相机的小人。

锁教室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温砚的座位在暮色里像个小小的岛屿,他的笔记本摊开着,仿佛在等主人回来接着写那些没写完的公式。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跟着我一起等的伙伴。

回家的路上,路过公园的湖边。傍晚的风很大,吹得湖面皱起了密密麻麻的波纹,像温砚相机里没对焦的照片。我想起上周我们在这里拍白鹭,他举着相机的手冻得发红,却坚持要等白鹭展翅的瞬间,说“美好的东西值得等”。

那时我还笑他傻,说“白鹭又不会跑”,现在才明白,有些等待,其实是怕错过。

回到家,奶奶正在厨房煮姜汤,浓浓的姜味飘满了整个屋子。“漾漾,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她端着姜汤走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是不是又被老师留堂了?”

我摇摇头,接过姜汤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里的发空。“奶奶,”我看着碗里漂浮的姜片,“先天性心脏病……能治好吗?”

奶奶的动作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傻孩子,操心这些干嘛?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好。”她往我碗里加了勺红糖,“快喝,喝完写作业去,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捧着碗,看着红糖在姜汤里慢慢化开,像朵散开的花。想起温砚喝姜汤时皱着眉的样子,他总说“太辣”,却会乖乖喝完,然后偷偷往我手里塞颗糖——柠檬味的,说是“解辣”。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们还在天台上,他举着相机对着我,镜头里的我举着物理笔记本,上面的动量公式写得歪歪扭扭。他忽然笑了,睫毛在阳光下像把小扇子,说“错了”,伸手想帮我改,指尖却穿过了我的笔——原来只是个梦。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我摸出手机,给温砚发了条消息:“今天的动量守恒不难,等你回来我讲给你听。”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天边刚好泛起鱼肚白,像他相机里最温柔的那张日出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