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砚缺席的第二天,赵老师在早自习时说:“温砚同学家里有事,再请几天假。”
“家里有事”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我心上,闷得发疼。我盯着他的座位,他的物理笔记本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只是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像谁撒了把细盐。
晨读课背英语单词时,我总把“momentum”念成“温砚”。林薇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魔怔了?这单词昨天刚考过,你还错。”她的指尖点在我的单词册上,那里有我画的小小的星星,是温砚教我记单词时说的“联想记忆法”。
我没说话,只是把“momentum”这个词用红笔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页被笔尖戳得发皱,像颗起了褶的心。
物理课讲左手定则时,赵老师举着左手在黑板前演示:“磁感线从掌心进,四指指向电流方向,拇指就是洛伦兹力的方向。”他的手很大,掌心有块厚厚的茧,是常年握粉笔磨出来的。
我却想起温砚的手。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掌心有块小小的茧,是握相机磨出来的。上次在天台讲题时,他也是这样举着左手,指尖离我的笔记本很近,气音拂过纸面,说“像这样,记住了吗?”
“许漾,你来演示一下。”赵老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僵在原地,左手像块不听话的木头,怎么也摆不对姿势。全班同学的笑声像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我身上,疼得我耳朵发烫。赵老师叹了口气:“坐下吧,课后多练练。”
坐下时,我把头埋进笔记本,假装找东西,其实在偷偷掉眼泪。温砚的座位就在旁边,我能闻到他留在空气中的淡淡药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是很安心的味道,此刻却让人鼻子发酸。
课间操时,我没去操场,躲在教室里给温砚抄笔记。红笔在纸上写得飞快,洛伦兹力的方向、左手定则的应用、电磁感应定律的公式……抄到一半,忽然发现自己把“F=qvB”写成了“F=qv温”,笔尖顿住时,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温”字上,把笔画晕成了一片。
“你这笔记比老师的教案还详细啊。”班长路过时探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抱着作业本,“赵老师让你把昨天的测验卷发一下,顺便统计一下缺交的。”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温砚的桌洞里——他的测验卷还在,上面有个鲜红的“100”,是赵老师昨天刚改出来的。卷子里夹着张便签,是他写的解题步骤,最后一句是“这个题许漾可能会错,记着用动量守恒验证”。
原来他早就替我想到了。
我把测验卷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他的物理笔记本里,像藏了个秘密。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片银杏叶,是上周在天台上捡的,已经晒干了,叶梗处用红绳系了个小小的结——和他的石子手链是同一种系法。
我把银杏叶夹进他的笔记本,刚好在电磁学那一页。叶脉清晰得像他写的解题步骤,我忽然想,等他回来,就告诉他“银杏叶的叶脉和电磁线很像,都是看不见却存在的东西”。
午休时,我去了天台。风很大,吹得栏杆“哐当”响,像谁在敲鼓。他常坐的那个水泥台空着,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我用手擦了擦,摸到个浅浅的凹痕——是他长期坐着留下的,形状像个小小的月亮。
天台上的野草又长高了些,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像在打招呼。我想起上次我们在这里晒太阳,他靠在水泥台上睡着了,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幅安静的画。我偷偷用他的相机给他拍了张照,后来他发现了,没删,只是在照片背面写了“天台的风很暖”。
我在水泥台上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云。今天的云很散,像被撕碎的棉花糖,飘得很快。我掏出手机,对着云拍了张照,发给温砚,配文:“今天的云像你上次没拍完的那卷胶卷。”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风卷着我的头发往脸上扑,像他以前总做的那样——趁我不注意,偷偷扯我的头发,然后在我瞪他时,递过来颗糖,眼睛弯得像月牙。
回到教室时,发现温砚的桌洞里多了个苹果,是语文课代表放的。她路过时红着脸说:“听说吃苹果对心脏好。”我点点头,把苹果摆在他的玻璃杯旁边,阳光透过苹果,在桌面上投下片淡淡的红,像颗跳动的小太阳。
下午的自习课,我做了套物理模拟卷。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突然卡壳了——是道结合了动量守恒和洛伦兹力的综合题,题干很长,像条没头没尾的蛇。我盯着题目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温砚讲题时的样子,他总爱把复杂的题拆成小块,说“像拼拼图,一块一块来”。
我试着按他的方法做,果然解出来了。放下笔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心跳得飞快,像做完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我在卷子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奖杯,用红笔写了“等你回来一起做”,想象着他看到时挑着眉的样子——他总说我“幼稚”,却会把我画的小图案都收进笔记本。
放学时,我又去了医务室。校医正在给盆栽浇水,绿色的多肉胖乎乎的,像温砚画的小熊。“阿姨,”我盯着多肉的叶片,“温砚以前常来这里吗?”
“可不是嘛,”校医放下水壶,“换季的时候总咳嗽,一来就坐在那个椅子上,安安静静的,不像别的孩子哭哭啼啼。”她指了指窗边的椅子,上面铺着块蓝色的垫子,“他奶奶特意给缝的,说怕他着凉。”
我走到椅子旁,摸了摸垫子,棉絮软软的,像他穿的羽绒服。垫子上有个小小的口袋,我伸手一摸,掏出张揉皱的便签,上面是温砚的字迹:“甘草茶放第三格,许漾咳嗽时记得泡。”
原来他连我咳嗽都记着。
走出医务室时,天已经黑透了。教学楼的灯大多灭了,只有我们教室的灯还亮着——是我临走时特意留的,怕他晚上回来拿东西看不见。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在地上投下块长方形的亮斑,像块没吃完的蛋糕。
路过巷口的小卖部时,我买了两罐热牛奶。老板笑着说:“小伙子,给女朋友买的?”我脸一红,摇摇头说“给同学”,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回到教室,我把牛奶放在温砚的桌洞里,一罐贴着“早上喝”,一罐贴着“晚上喝”,便签上的字被我写得圆圆的,像他画的小太阳。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不知不觉写满了“温砚”两个字,有的被画成了星星,有的被画成了相机,最后一页甚至画了个小小的人,举着奖杯,旁边跟着个扎马尾的小人——是我们。
锁门时,我对着温砚的座位轻声说:“今天的左手定则我学会了,等你回来我教你啊。”风从走廊里吹过来,带着天台的野草味道,好像在替他回答“好”。
回家的路上,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圆圆的,像温砚相机里拍过的满月。我想起他说“月亮是地球的保镖,永远跟着它”,忽然觉得,我们也像这样,不管隔着多远,总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牵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别担心。”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指尖反复摩挲着屏幕上的“别担心”三个字,直到手机自动锁屏,映出我发红的眼睛。
是温砚吗?一定是他。除了他,没人会用这么简洁的语气,连安慰都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想回复点什么,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个“好”,怕说多了会给他添麻烦。
走出教学楼时,巷口的路灯忽然闪了闪,像在眨眼睛。我抬头望向市医院的方向,夜色里能看到模糊的高楼轮廓,那里的灯一定亮了很多盏,其中一盏或许就照着温砚——他会不会也在看月亮?会不会像我惦记他一样,偶尔想起天台上的风?
回家的路好像格外长,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嗒嗒”响,像在数着步数。路过公园那片湖时,看见有个老爷爷在夜钓,鱼竿的影子在月光里弯成了弧形。我想起温砚说过“钓鱼是最考验耐心的事”,当时我还笑他“少年老成”,现在却突然懂了——有些等待,本身就是意义。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早了半小时到学校。
教室的门还锁着,我靠在墙上,看着晨雾里的教学楼慢慢显出轮廓。路灯在雾气里晕成了一团团的光,像温砚照片里的光斑。有几只麻雀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保安大爷来开校门时,看见我吓了一跳:“小伙子,这么早?”他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比扫地的阿姨还早。”
我笑了笑,没说话。走进教室,第一时间去看温砚的桌洞——牛奶罐空了,大概是被保洁阿姨收走了;银杏叶还夹在他的笔记本里,只是边角被压得更平了;那颗石子手链还在,红绳在晨光里像根细细的火苗。
我从书包里掏出新的牛奶,这次买的是草莓味的,他上次说“太甜”,却偷偷喝光了。然后翻开他的物理笔记本,继续抄昨天没抄完的笔记。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悄悄话。
早读课背单词时,我把“courage”这个词写了十遍。林薇凑过来看:“怎么突然跟这个词杠上了?”
“因为它重要,”我说,指尖划过“勇气”两个字的注释,“做很多事都需要勇气。”比如等一个人,比如承认自己在等一个人。
林薇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的脸瞬间热了起来,赶紧低下头假装翻书,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见她在旁边小声说“肯定是温砚”,声音轻得像风。
物理课上,赵老师讲了道很难的综合题,全班只有我解出来了。他让我上台讲解时,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脑袋,忽然想起温砚讲题的样子——他总爱站在讲台的角落,声音不大,却总能让每个人都听清。
“这道题可以用动量守恒和洛伦兹力结合来解,”我学着他的语气,在黑板上画受力分析图,“首先,我们把粒子的运动分成两个阶段……”讲到一半,忽然看见温砚的座位,像看到了他坐在那里的样子,正对着我点头,眼睛里的光比黑板上的粉笔字还亮。
走下台时,赵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进步很大,有温砚那股钻劲儿了。”
我低下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原来被人说“像他”,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
午休时,我又去了天台。风比昨天小了些,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像裹了层棉花。我坐在他常坐的水泥台上,从书包里掏出他的相机——是昨天拜托林薇去他家拿的,他奶奶说“他总念叨相机里有没拍完的胶卷”。
相机很沉,握在手里像握着块温热的石头。我学着他的样子举起来,镜头对着天空,按下快门时,“咔嚓”一声轻响,像把此刻的阳光装进了盒子里。
忽然想给他拍很多很多照片:天台上的云,公园里的湖,教室里的阳光,还有……笑起来的我。
下午的自习课,我做了套物理竞赛题,是上次他说“有点难”的那套。做到最后一道题时,卡住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思路。我盯着题目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他说“遇到难题就换个角度”,于是把卷子倒过来,果然有了新的思路。
解出来的那一刻,放学铃响了。我把卷子折好,放进他的桌洞,旁边放了颗柠檬糖——他说“酸的能提神”。然后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时,回头看了一眼。
温砚的座位在暮色里像个小小的港湾,他的笔记本摊开着,像在等归航的船。天台上的风大概还在吹,带着银杏叶的味道,像在说“别急,他会回来的”。
走出校门,看见卖烤红薯的大爷推着车过来了,甜香的味道飘得很远。我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烫得手心发红。一个自己吃,一个放进书包——等他回来,应该还热着。
那天的晚霞很红,像温砚相机里的火烧云。我边走边吃烤红薯,甜糯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忽然觉得,等待或许没那么难熬。就像烤红薯需要时间才能变甜,有些事情,也需要慢慢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温砚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医院窗外的玉兰花苞,鼓鼓的,像颗颗饱满的珍珠。照片背面有行字,是他的笔迹:“快开了。”
我看着照片,忽然笑了。
原来他也在等,等花开,等风来,等回到这个有他的空桌洞,和惦记着他的人身边。
天台上的野草还在长,笔记本上的红笔印还在添,桌洞里的牛奶换了又换,而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个空着的座位会重新坐上人,他会翻开笔记本,看到那些没说完的话,和藏在字里行间的,满满的期待。
就像玉兰花总会开,春天总会来,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单箭头。
红笔还在笔记本上滑动,写下的每个字都带着温度,像在说:“温砚,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