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温砚缺席的第三天,晨光漫进教室时,我发现他的物理笔记本上多了道浅浅的折痕。

像是有人夜里偷偷来过,翻开过电磁学那一页,又小心翼翼地折好。我用指尖抚过那道折痕,纸质被压得有些发脆,像片被反复摩挲的银杏叶。桌洞里的草莓牛奶空了,罐口留着淡淡的牙印——是他喝水时特有的习惯,总爱用犬齿轻轻咬着罐口,像只没长大的猫。

“看来有人夜里‘探望’过学神的座位啊。”林薇抱着作业本经过,眼睛在空座位上转了两圈,忽然压低声音,“我昨天听值班老师说,凌晨看见个穿浅灰色羽绒服的身影在教学楼门口晃,不会是……”

“不可能。”我打断她,声音有点发紧,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红笔,“他还在医院呢。”

话虽如此,心里却像被投进了颗小石子,荡开圈圈涟漪。我走到窗边,望向市医院的方向,晨雾里的高楼轮廓模糊不清,只有顶层的红色十字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枚悬在半空的印章。

早读课背物理公式时,我把“洛伦兹力方向判定”写在了手背上。红笔的字迹在阳光下有点刺眼,林薇凑过来看时,我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却被她一把抓住:“哟,还搞上‘手背笔记’了?生怕记不住啊。”

她的指尖划过我手背上的字迹,有点痒。“不是怕忘,”我说,挣开她的手往校服袖子里缩,“是怕他回来问我,我答不上来。”

林薇笑得直不起腰:“许漾,你对温砚也太上心了吧?他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

我没接话,只是翻开他的笔记本。第三十七页的那道未写完的题旁边,多了个小小的问号,铅笔写的,笔画很轻,像在问“这里该用什么公式”。是温砚的笔迹,我认得——他写问号时总爱把钩子拉得很长,像条探头探脑的小鱼。

心脏忽然跳得飞快,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我抓起红笔,在问号旁边写下“动量守恒验证”,特意把“p”的尾巴拉得和他一样长,像在和他隔空对话。

早自习下课,我去食堂买了两个肉包。刚出锅的肉包冒着热气,油星子透过油纸渗出来,在塑料袋上晕成小小的圆点。我把其中一个放进温砚的桌洞,摆在他的物理笔记本旁边,油纸的香味混着纸张的油墨味,像种特别的早安问候。

“你这是把温砚的桌洞改成‘爱心投喂站’了?”林薇拿着豆浆路过,看了眼桌洞里的肉包,“昨天是牛奶,今天是肉包,明天打算放什么?”

“放物理习题。”我说,咬了口自己手里的肉包,温热的肉汁烫得舌尖发麻,“他说过,解难题能让人忘记烦恼。”

林薇叹了口气,把半盒草莓酱塞进我手里:“给你,抹包子上吃,甜的。”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补充了句,“我问过市医院的护士姐姐了,说心脏科最近确实收了个叫温砚的少年,恢复得挺好。”

我捏着那盒草莓酱的手忽然一紧,塑料盒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真的?”声音里的急切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真的,”林薇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护士姐姐说,那孩子总对着窗外的玉兰花苞发呆,像在等什么。”

上课铃响时,我还在盯着那盒草莓酱发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酱盒上,把红色的果酱染成了透明的琥珀色,像温砚相机里拍过的夕阳。

物理课讲电磁感应定律,赵老师在黑板上写公式时,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下,像场小小的雪。我忽然想起温砚讲这部分内容时的样子——他会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小的发电机模型,是用易拉罐和线圈做的,摇起来会亮灯。“你看,”他当时举着模型,眼睛里的光比灯泡还亮,“这就是电磁感应的魔力。”

“许漾,你来推导一下这个公式。”赵老师的声音把我拽回课堂。

我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指尖触到冰凉的黑板时,忽然不那么紧张了。像温砚说的,把公式拆成小块,一步一步来。“首先,根据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感应电动势E等于磁通量的变化率……”我边说边写,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很稳,连自己都惊讶于这份从容。

走下台时,听见后排同学在小声说“许漾现在讲题跟温砚似的”。我的脸颊有点发烫,却忍不住往温砚的座位看——那里空着,却好像坐满了阳光,和他若有若无的目光。

午休时,我抱着笔记本去了天台。风比昨天小了些,阳光晒在水泥台上,暖得能孵小鸡。我把笔记本摊在温砚常坐的位置上,上面抄满了这三天的笔记,红笔标红的重点像一颗颗小红心,在阳光下闪着光。

天台的角落里,我上次放的那片银杏叶还在,只是被风吹到了栏杆边,叶梗上的红绳缠在了生锈的铁条上,像只不肯飞走的蝴蝶。我把叶子捡回来,夹进他的笔记本里,刚好在电磁感应定律那一页,叶脉和公式的线条交叠在一起,像幅特别的画。

从天台下来时,路过医务室,看见校医在给一盆多肉换土。那盆多肉胖乎乎的,叶片上沾着点泥土,像温砚画的小熊沾了蜂蜜。“阿姨,”我蹲在旁边看,“温砚也喜欢养多肉吗?”

“喜欢着呢,”校医笑着说,手里的小铲子在土里翻动,“他说多肉‘安静,好养活’,跟他自己似的。”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花盆,是蓝色的,上面画着星星,“这是他上次落在这儿的,说等出院了来拿。”

我接过花盆,陶瓷的质地很凉,却像捧着件珍宝。“我帮他养着吧,”我说,指尖抚过盆壁上的星星,“等他回来再还给他。”

校医点点头,往我手里塞了包花肥:“记得两周施一次,别多了,会烧根。”

回到教室,我把花盆放在温砚的窗台上,刚好能晒到太阳。然后从书包里掏出新的牛奶,这次买的是原味的,他说“最能品出奶味”。放进桌洞时,指尖碰到了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颗柠檬糖——是我昨天放的,糖纸被剥开了一半,像被谁尝过。

心脏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暖暖的。

下午的自习课,我做了套物理竞赛模拟题。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卡住了——题目说“两个带点粒子在磁场中碰撞,求碰撞后的速度”,既要用动量守恒,又要考虑洛伦兹力的方向,复杂得像团乱麻。

我盯着题目看了十分钟,忽然想起温砚说过“把粒子想象成两个小星球,碰撞时会交换能量”。于是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个圆圆的小球,一个标着“温”,一个标着“许”,像在演一场小小的星球碰撞戏。

画着画着,忽然笑了。红笔在小球旁边画了对翅膀,像两只在磁场里飞翔的鸟。

解出这道题时,夕阳刚好透过窗户照在草稿纸上,把那两只带翅膀的小球染成了金色。我把草稿纸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折成只纸飞机,塞进温砚的桌洞——机翼上写着“等你回来一起解”,尾翼画了个小小的相机。

放学时,林薇抱着书包等我:“今天我妈做了红烧肉,去我家吃吧?”

我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桶。“我得回家给温砚做点吃的,”我说,桶里是奶奶教我煮的小米粥,放了红枣和桂圆,“医生说他得吃清淡的。”

林薇看着我手里的保温桶,忽然叹了口气:“许漾,你对他真好。”

“他对我也很好,”我说,想起他偷偷往我书包里塞的感冒药,想起他在天台上替我挡风的样子,“只是他不说。”

走出教学楼,暮色已经漫了上来。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树枝照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我提着保温桶往家走,路过公园时,看见那片湖面上掠过几只白鹭,翅膀在暮色里像白色的闪电。

想起温砚举着相机追白鹭的样子,他的浅灰色羽绒服在风里像只展开翅膀的鸟,说“要等白鹭展翅的瞬间,那是自由的样子”。

那时我还笑他“执着”,现在才明白,有些执着,是因为值得。

回到家,奶奶正在厨房蒸包子,白白胖胖的,像天上的云。“漾漾,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她往我手里塞了个刚出锅的包子,“是不是又给那个生病的同学准备吃的了?”

我点点头,把小米粥倒进保温桶里。“奶奶,”我看着粥里的红枣,“等他好了,我请他来家里吃您做的包子吧?”

奶奶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啊,让那孩子尝尝我的手艺,比医院的病号饭好吃多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短的梦。梦里温砚坐在天台上,手里举着我给他的物理笔记本,红笔标的重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忽然转过头,对我笑了,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说“谢谢你”。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刚好照在我的物理笔记本上,上面写满了温砚的名字,像片小小的星空。

第二天早上,我提着保温桶去学校。走进教室,看见温砚的桌洞里,保温桶空了——里面的小米粥被喝光了,桶底还留着颗红枣核,像个小小的逗号。

他的物理笔记本翻开着,在电磁感应定律那一页,有人用铅笔在我写的笔记旁边加了行小字:“线圈匝数n别忘了乘。”是温砚的笔迹,笔画比平时有力了些,像恢复了力气。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行字上,把铅笔的痕迹染成了金色。我忽然觉得,这三天抄的笔记,送的牛奶,折的纸飞机,都有了回应——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终于等到了涟漪。

我从书包里掏出新的小米粥,这次放了更多的桂圆,然后翻开他的笔记本,继续抄今天的笔记。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温砚,我知道你在等,我也在等。”

桌洞里的纸飞机还在,机翼被压得更平了;窗台上的多肉冒出了小小的新芽,像个绿色的惊叹号;天台上的银杏叶还在栏杆上挂着,红绳在风里轻轻摇晃。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像他在医院里慢慢恢复的身体,像春天慢慢靠近的脚步。

抄满公式的笔记本还在增厚,未送的牛奶还在更换,而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个空座位会被填满,他会翻开笔记本,看到那些藏在红笔印里的牵挂,看到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其实早就像天台上的风,吹进了彼此的心里。

就像此刻,握在手里的红笔,和窗外的阳光,都是暖的。

而温砚,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看着玉兰花苞,想着回来的日子。

毕竟,这里有他没解完的题,没看完的笔记,和一个等他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