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课的石膏像在窗台上投下斜长的影子,苏逸淋正用炭笔勾勒大卫的轮廓,笔尖突然在颧骨处顿住——走廊里传来熟悉的争执声,其中一道女声尖锐得像被揉皱的画纸,是妈妈的声音。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画室的。
三楼走廊的公告栏前围了一圈人,妈妈的碎花裙在蓝白校服的海洋里格外扎眼。她正指着林言情的胸口,声音因愤怒而发颤:“我们家逸淋好心帮你,你就这么报答她?成绩下滑还不够,非要被你这种家庭的人带坏吗?”
林言情背对着苏逸淋,蓝白校服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他手里攥着的练习册边角卷成了波浪,却始终没回头。
“阿姨,我没有。”他的声音很沉,像浸在冷水里的石头。
“没有?”爸爸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是苏逸淋夹在画夹里的速写本内页,上面画着水塔下的两个背影,旁边写着“周末一起写生”,“我女儿为了帮你整理笔记,熬到半夜!你倒好,带着她到处鬼混,你安的什么心?”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苏逸淋看见秦墨墨站在人群前排,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手里还拿着手机,镜头正对着争执的中心。
“爸!妈!”苏逸淋冲过去,攥住妈妈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你们干什么!”
妈妈转过头,看见女儿通红的眼眶,怒气更盛:“逸淋你别被他骗了!这种父母离婚的孩子心思重得很,接近你就是想占便宜!”
“不是的!”苏逸淋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我自愿帮他的,跟他没关系!”
“你还护着他?”爸爸把那张画纸拍在林言情胸口,“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跟这种人来往的!”
画纸飘落的瞬间,林言情终于转过身。他的脸色比石膏像还白,眼底有片翻涌的阴云,扫过苏逸淋时,那片阴云突然冻结成冰。“我知道了。”他弯腰捡起画纸,指尖在“水塔”两个字上用力攥了攥,纸页发出痛苦的脆响,“以后不会了。”
说完,他没再看苏逸淋一眼,拨开人群往外走。蓝白校服的背影在走廊里越缩越小,像被橡皮擦淡的线条,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苏逸淋挣脱父母的手追上去,在楼梯口被爸爸拉住:“你去哪?这种人不值得!”
“他不是那种人!”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爸爸的手背上,滚烫的,“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我们是为你好!”妈妈的声音软了些,伸手想擦她的眼泪,“他爸爸住院欠了一屁股债,他妈不管他,你跟他在一起有什么未来?”
“我不在乎!”苏逸淋甩开妈妈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我只是想跟他做朋友!”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她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原来林言情家里这么惨”“难怪总穿旧校服”“苏逸淋爸妈说得对,确实该离远点”。这些声音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困在原地,连呼吸都觉得疼。
那天下午的课,苏逸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林言情的座位空着,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他常用的那支黑色水笔都不见了,仿佛从未有人坐过。
秦墨墨递来块草莓味的橡皮,指甲上的亮粉色晃得她眼睛疼:“别难过了,你爸妈也是为你好。林言情那种人,本来就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苏逸淋没接橡皮,把脸埋进臂弯。草莓味的甜腻钻进鼻腔,却让她想起林言情放在她画夹里的玻璃瓶,那些彩色糖纸在阳光下闪着的微光,此刻都变成了碎片。
放学铃响时,她抱着画夹在教学楼后墙等了很久。香樟树的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林言情的自行车还停在往常的位置,车座上落了层薄灰,显然今天没被骑过。
她摸出钥匙打开车锁,却发现车筐里放着个熟悉的玻璃瓶——是她送给林言情的那个,里面装着她画的小太阳。瓶下压着张纸条,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谢谢这段时间的光,以后不用再等我了。”
苏逸淋的手指在“光”字上摩挲很久,直到指腹发疼。原来在他眼里,那些笨拙的关心只是束短暂的光,雨一淋就灭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一直在后视镜里看她,欲言又止。爸爸把车开得很慢,经过菜市场时,特意绕到卖糖画的老爷爷摊位前:“要不要买个兔子?”
苏逸淋摇摇头,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映出她泛红的眼眶,像幅没上色的水墨画。她想起水塔上的夕阳,想起他假装掉落的笔记,想起那些藏在糖纸里的甜,突然觉得像场醒得太早的梦。
晚饭时,妈妈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下周带你去买新颜料,听说进口的水彩显色特别好。”
“不用了。”苏逸淋扒拉着米饭,“学校的够用。”
爸爸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们不是讨厌林言情,只是……”
“只是觉得他配不上我,对吧?”苏逸淋抬起头,眼睛里的水汽还没散去,“因为他爸妈离婚,因为他爸爸住院,所以他就活该被人看不起?”
妈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努力。”苏逸淋把筷子放在桌上,声音很轻却带着倔强,“他会把错题本整理成艺术品,会在雨里把伞都让给别人,会把糖纸当成宝贝……”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了。她站起身往房间走,关门时听见妈妈小声说:“我们只是怕你受伤。”
苏逸淋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从画夹里翻出那张画了一半的肖像,男生的侧脸已经被泪水打湿,睫毛晕成一片模糊的黑。她拿起橡皮,想把那半张脸擦掉,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窗外又下起了雨,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她想起林言情说过“雨是天空的情书”,此刻却觉得这情书写得太残忍,字字句句都是告别。
林言情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看着雨丝把青石板路泡成深色。手里的练习册还夹着苏逸淋画的小太阳,边角被他摸得发毛。
早上在走廊里,苏逸淋爸爸捏着那张画纸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她的时间,她的关心,甚至她父母眼里的信任。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喜欢,在现实的暴雨里,突然变成了见不得光的污渍。
“小言,进来吧,雨大了。”邻居奶奶端着碗姜汤站在门口,“你爸刚从医院打电话来,说手术很成功。”
林言情接过姜汤,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却暖不透心里的寒意。他想起早上苏逸淋冲过来维护他的样子,她通红的眼眶像两颗被雨打湿的樱桃,此刻却变成扎在他心口的刺。
有些距离,不是靠努力就能缩短的。就像青石板路永远长不出香樟树,就像他口袋里的皱巴巴的零钱,永远买不起她画夹里的进口颜料。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时,林言情出现在学校后门。翻墙进去时,裤脚被铁丝网勾破了个洞,像只张开翅膀的鸟。他走到(3)班门口,看见苏逸淋正趴在桌上睡觉,侧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耳朵红得像樱桃。
秦墨墨坐在她旁边,正用手机发着什么,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带着点诡异的笑。
林言情的拳头在口袋里攥紧了。他走到自己的空位,把桌肚里的东西全塞进书包——苏逸淋帮他整理的错题本,她画的思维导图,还有那支被她嘲笑过的旧钢笔。
离开时,他在苏逸淋的桌角放了颗草莓糖,糖纸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印着小小的向日葵。
雨还在下,打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像谁在里面敲打着告别。林言情走出校门时,看见苏逸淋的自行车还停在老地方,车筐里的玻璃瓶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像只不肯闭眼的眼睛。
他没有回头。
有些光,注定只能远远看着。就像水塔上的夕阳,再美也会落山;就像她画里的太阳,再暖也照不进他潮湿的角落。
第二天早上,苏逸淋在桌角发现那颗草莓糖时,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照进来,在糖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她把糖纸抚平,夹进速写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已经夹了很多东西:他假装掉落的笔记残页,水塔上捡的鸽子羽毛,还有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肖像画。
秦墨墨凑过来看:“哟,林言情给你的?他今天没来上学,听说要转回原来的班级了。”
苏逸淋翻速写本的手顿了顿,指尖在糖纸上的向日葵上划了道浅痕。“知道了。”
她低下头继续画画,炭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画纸上的大卫像,颧骨处的阴影被她涂得格外深,像片化不开的云。
走廊里的公告栏前又围了群人,这次是新的分班调整通知。苏逸淋没有去看,她知道林言情的名字肯定在那张纸上,像道被橡皮擦过的痕迹,干净得不留余地。
只是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香樟树下的自行车棚。那里的空位越来越多,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沙滩,连脚印都留不住。
她开始在晚自习后绕路经过水塔,有时会看见里面亮着手电光,以为是他,跑过去却发现只是流浪猫碰倒了空瓶。后来就不再去了,只是把画夹里的水塔速写,都换成了没有夕阳的版本。
美术老师在课堂上说:“阴影是光的另一面,没有阴影的画,就像没有眼泪的青春,少了点真实的重量。”
苏逸淋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在大卫像的眼眶里点了滴墨。墨痕在纸上慢慢晕开,像滴迟迟未落的泪。她突然明白,有些裂痕不是靠橡皮擦就能抚平的,就像骤雨后的天空,总要留点云,才能显得蓝得更真切。
放学时,她最后看了眼林言情的空位。阳光正好落在那里,照出桌面的颜料渍,是她上次不小心蹭上去的浅灰色,像片没散尽的云。
她把那颗草莓糖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酸。原来有些告别,就像糖纸里的甜,要含在嘴里慢慢品,才能尝出藏在最后那点涩。
雨停了,风还在吹。香樟树的叶子继续往下落,在走廊里铺出条金色的路,像在说:往前走吧,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