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淋发现爸爸藏在书房抽屉里的诊断书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得厉害。A4纸的边缘被手指摩挲得起了毛边,上面“肺癌晚期”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眼睛生疼。
“爸,这是什么?”她捏着诊断书的手指在发抖,声音里的颤音藏不住。
爸爸正在往公文包里塞文件,闻言动作顿了半秒,转身时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医院搞错了,上周复查已经没事了。”
“搞错了会让你住院观察?”苏逸淋把诊断书拍在书桌的工程图上,图纸上的钢筋结构被震得发颤,“你们到底瞒了我多久?”
妈妈端着水果盘走进来,瓷盘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逸淋,你听我们解释……”
“解释什么?”苏逸淋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诊断书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解释你们为什么一边警告我离林言情远点,一边自己偷偷藏着病?解释你们觉得他的家人生病是拖累,自己的家人就可以硬扛?”
爸爸的肩膀垮了下来,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又塞回去,喉结滚动了两下:“我们是怕影响你考试……”
“所以就可以用‘为你好’当借口,把我蒙在鼓里?”苏逸淋抓起诊断书往门外走,经过客厅时,看见茶几上放着张缴费单,金额栏的数字像座沉重的山。
她突然想起林言情校服上磨破的袖口,想起他总说“食堂的免费汤挺好喝”,想起他把她塞的钱换成糖纸——原来那些被父母鄙夷的“窘迫”,他们自己也在偷偷经历。
“林言情爸爸的手术费,是不是你们……”她猛地回头,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
妈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点了点头:“那天在学校看见他,觉得这孩子太苦了……你爸托人给他爸安排了专家会诊,手术费我们先垫了一部分。”
苏逸淋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涩。原来父母的爱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像幅复杂的水墨画,有严厉的线条,也有藏在阴影里的温柔。
“他爸爸……”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爸爸叹了口气,眼里的红血丝看得很清晰:“昨天凌晨走的,手术很成功,但并发症没扛过去。”
苏逸淋手里的诊断书“啪”地掉在地上。她想起林言情在走廊里紧绷的背影,想起他留在车筐里的玻璃瓶,想起那张写着“不用再等我了”的纸条——原来他说的告别,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晚自习的铃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苏逸淋把画夹往书包里塞时,手指碰倒了颜料盒,钛白颜料洒在数学卷子上,像场突如其来的雪。
秦墨墨递来纸巾,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听说了吗?林言情爸爸没了,他今天没来上学,估计是受不了打击吧。”
苏逸淋没接纸巾,用袖子擦掉卷子上的颜料,白色的纤维粘在纸上,像没融化的雪粒。“跟你有关系吗?”
秦墨墨愣了下,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火,撇撇嘴转了回去。
苏逸淋收拾好书包,没往校门口走,而是转身钻进了去望江西路的小巷。青石板路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巷口的红灯笼换了新的,亮得有些刺眼。
17号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没透出灯光。苏逸淋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是个陌生的女声,带着北方口音,大概是林言情的妈妈。
她的手指在门环上悬了很久,终究没敢敲下去。从画夹里抽出张画纸,是她昨天熬夜画的——水塔上的星空,两颗星星靠得很近,旁边写着“别怕,有我”。
把画纸塞进门缝时,指尖触到粗糙的木门,像摸到他校服上磨破的袖口。转身离开时,听见里面的哭声停了,有人走到门口,却没开门。
苏逸淋的脚步顿了顿,轻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不是来可怜你,也不是来同情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水塔上的星星,今晚很亮。”
门里没有回应。
她吸了吸鼻子,往巷口走,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孤单的响声。走到杂货店门口时,老板娘叫住她:“小姑娘,找小言啊?他刚出去,往东边走了。”
苏逸淋转身往东跑,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拐过街角时,看见个熟悉的背影——林言情穿着件黑色的外套,不是校服,肩膀窄了些,像被风掏空了。
“林言情!”她喊出声,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
林言情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
苏逸淋追上去,在他身后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气喘吁吁:“我……”
“你走。”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别再来了。”
“我只是想……”
“想来看我笑话?”林言情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看我爸没了,看我被你爸妈警告,看我现在像条丧家之犬?”
苏逸淋被他吼得后退了半步,心脏像被重锤砸中,钝钝地疼。“我没有……”
“你有!”他往前走了两步,逼近她,“你和你爸妈一样,都觉得我可怜,觉得我需要你们施舍!觉得给我点阳光,我就该摇着尾巴感恩戴德!”
他的声音里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像头受伤的野兽,用尖牙把靠近的人都推开。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苏逸淋的眼泪掉了下来,混合着夜风的冷,“我只是……”
“只是什么?”林言情打断她,嘴角勾起抹嘲讽的笑,“只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好意?觉得我这种人,连被关心的资格都没有?”
苏逸淋看着他眼里的恨意,突然觉得陌生。那些藏在糖纸里的甜,那些水塔上的夕阳,那些假装掉落的笔记,都在这一刻碎成了玻璃渣。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打扰你了。”
说完,转身往回走。眼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差点绊倒。走到巷口时,听见身后传来酒瓶砸碎的声音,清脆得像心碎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
原来有些伤口,是不能碰的。就像他结痂的骄傲,就像她自作多情的关心,碰一下,就会血流不止。
回到家时,妈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眼睛红红的。“去看过了?”
苏逸淋点点头,把书包放在地上,没说话。
“人这一辈子,总有过不去的坎。”妈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现在心里苦,说的都是气话。”
“我知道。”苏逸淋坐下,把脸埋进膝盖,“但我还是觉得疼。”
像小时候被美工刀划到的伤口,明明不深,却疼得眼泪直流。
那晚,苏逸淋把画夹里所有关于林言情的画,都放进了床底的纸箱。包括那张水塔星空图,包括那张画了一半的肖像,包括那些藏着糖纸的玻璃瓶。
放好后,她在纸箱上压了本厚厚的画册,是爸爸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里面全是毕加索的画。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像谁在数着时间。她突然明白,有些距离不是靠勇气就能缩短的,像生与死的间隔,像骄傲与自尊的鸿沟,像他吼出的那句“你走”。
第二天去学校,苏逸淋把头发扎成了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秦墨墨想跟她搭话,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翻开数学书。
林言情的空位上,有人搬来了新的桌椅,是个转学生,课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颜料渍,也没有藏着的糖纸。
美术课写生时,老师让画“冬日的阳光”。苏逸淋画了片空旷的操场,香樟树下有个空荡荡的自行车棚,阳光落在上面,像层薄薄的糖霜。
画完后,她在角落用灰色的笔写了行小字:有些雪,落在心里,要等很久才会化。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林言情正坐在水塔上,手里捏着张被揉皱的画纸——是她塞进门缝的那张星空图。风把画纸吹得哗哗响,像谁在耳边轻轻说着什么。他望着远处的铁轨,绿皮火车慢悠悠地驶过,带着白色的蒸汽,消失在冬日的晨光里。
裂痕已经产生,像冰面下的暗流,谁也不知道春天来临前,能否重新冻结。